第十二章《应帝王》
一场春雨一场热。
傅润喝完黑漆漆的汤药,含一颗酸梅子,继续翻看密折。
把曾经人心所向的废太子放出来,他不是没有忧虑,但这几日密探来报,说傅瑛一直在大慈恩寺听僧人讲经,所做“出格”之事无非上山扫落叶丶问主持西天佛法云云。
不急。
他有耐心等。
刘福双手捧着接过傅润吐出的梅子核,递与宫娥,说:“陛下,下月是太後的散生辰,大慈恩寺小慧明林哲净法师觐呈手抄经书万卷,奴婢斗胆先派宫车送他回去了。”
傅润像是没听见,蹙眉提笔在密折旁批注勾画,又处理中枢送来的各省各路折子。
刘福心里叹气,挤出笑脸劝道:“陛下,您歇歇吧,坐在这三个时辰了,龙体要紧呀。”
“……你说什麽?”傅润把一封参工部尚书万鼎滥支库银的奏状搁置于一旁,“太後生日到了?”
“是。”刘福斟酌字句,低声下气地笑,“陛下,姚娘娘的冥诞也近了,下下个月。”
傅润闻言哑然,喉咙苦涩发紧,捂着额反复思量,幽幽地说:
“孤险些忘了。献陵那边吩咐礼部办妥贴,有什麽缺的,从孤的私库里取用。”
他的母妃姚氏,是与太後徐氏同年入宫选秀的从二品大臣之女,家世显赫。
建兴六年,元皇後王氏薨,後位空悬。
先帝文宗膝下无子,大开选秀纳新人充实後宫,然而并未及时立後,封四妃而已。
姚妃紧赶慢赶,恩宠不绝,到底迟了一步,比徐氏晚半年有孕,後来麽……结果衆所周知。
傅润生下来的时候是姚妃一生最快乐圆满的时候:
她的孩子得了一个与衆不同的字,“润”。
但这个因为京都及时的降雨而获得文宗喜爱的孩子很快就被忽略了。
帝王可疑的丶刻意的忽略。
姚妃年轻貌美,没有想明白五个月的差距意味着大皇子和自己的儿子将来一君一臣,反而在文宗不断的宠幸里生出野心和希望。她一再有孕,又接连流産,最终因胎位不正难産而亡。
留给傅润的只有一大匣子珍奇玉佩,还有一个从低位妃嫔那里抱养来的妹妹兰真。
“安安(阿二),”姚妃口齿不清,痛苦地抓紧傅润的手臂,养尊处优留长的指甲在少年的胳膊上划出两道血痕,“我来世一定好好养你。安安……母妃活不长了,你要好好的,将来做皇帝,不要再受制于人,要做一个比天底下所有人都高贵的丶高贵的……高丶贵丶的。”
……
母妃阖上了眼,身披敛服,口含珠玉,梓宫长眠于献陵。
可是那几根留到手掌一样长的软白指甲还深深嵌在他的血液中,时时敲打他的心。
傅润打定主意,沉声道:“诏礼部尚书丶侍郎入宫。孤想把姚皇太妃的谥号提一提,加到皇後的规格,不,再加两字,凑成八个字罢,如……前朝武宗孝仁皇後例。”
他自幼和母妃关系不和,饱受生母冷待,不过既然当了皇帝,没理由不为生母改一回祖制。
此事傅润登基之初已提过一次,李相当时拿不准局势,私下授意次辅陶先替他联名上书劝谏。
陶先亦是先帝朝的老人,素有清廉耿介之美名,自比唐朝贤臣魏徴。
先帝看重陶先的清名,驾崩前数月,因缠绵病榻有所感应,突然下嫁公主兰真与陶先次子陶讷,考虑陶讷是老二,不是嫡长子,又额外赐其可传两代的从七品荫职。
兰真是傅润唯一的妹妹。文宗这一招原意也许是为了帮儿子拉拢能臣,平衡朝堂势力。
可陶先哪里配与唐太宗的魏徴相提并论!此贼实是李相党人,李季臣得用的走狗。
当时朝野震荡,以陶先为首劝谏陛下三思的折子堆满书房,同时不断有新的飞来。
文官一张嘴,打不断敲不烂,随意午门问斩又徒生事端,白惹一身腥。
傅润只能咬牙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