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春雨绵绵,花败叶蜷。
闻讯赶来替宋家求情的乡绅在海宁官衙外站成两列,车马将宽敞的官道挤得水泄不通。
傅润无动于衷,收拢竹叶纹棉披风,看也不看就上了嘉兴府派来的宫车。
禁宫侍卫持刀挥退衆人,面色肃杀,两肩的狼牙护甲在雨丝中折射冰冷的光芒。
宫车内站着三个男子:
高文鸢和晋毅眼观鼻鼻观心发呆,赵彗之自成一派翻看搁在案头的诗集。
傅润一进来,见赵彗之双手被麻绳绑着还能翻他的书,气笑道:“文鸢,你就这麽绑他的?”
高文鸢羞愧尴尬地低下头,“殿下不许俺们杀他,那叫俺咋丶咋办呢。”
“……你们出去罢。太子尚在附近,今夜未必平安。”傅润夺过诗集,“你站着,来谈谈你的事。”
赵彗之嗯了一声,关心道:“陛下用膳了麽。”
傅润不慎被带偏话题,看向点心,“还未吃。我从前便吃不惯江浙的东西,连饭也是甜的。”
赵彗之一直看着他,“是甜了些。从前?陛下难道来过江南麽?”
“当然。金匮县的堤坝就是孤负责——”傅润蹙眉,“不提这个。你……为何住在傅瑛那里?”
赵彗之将傅瑛的人意外救了他等事一一说明,包括他为何无法随时离开。
“你……当真想替我杀傅瑛?”傅润瞟见窗外似有点点灯火,掀起帘子揩拭玻璃上的雾气。
“嗯。我以为陛下留着傅瑛尚有作用,迟迟不能决定杀他,直到遇见陛下,我才确定陛下动了杀心,可惜放跑了废太子。唯一的慰藉是:傅瑛或许以为我是他安插在陛下身边的棋子?”
傅润手指冰凉湿润,脸贴着玻璃窗户俯瞰道路旁手提灯笼替宋家求情的男男女女。
“慰藉?”傅润回眸看向赵彗之,嗤笑道:“你坏了我的大事。你可知如果没有你在傅瑛身边,傅瑛早就被孤的侍卫杀了——李轩昂也在,闹的动静又大,便不会再有外面这些灯笼!”
赵彗之掩下情绪,倒了一杯安神的白茶,道:“是,是我的错。陛下要罚我麽。”
“罚丶罚什麽罚……你站直了,不许乱动!”傅润猜那杯茶是给他喝的,舔着干燥的下唇说:“太祖最忌皇室自相残杀,本来孤既除太子,把杀太子的罪名安在李轩昂头上,李轩昂一入狱,即可逐步撬动李季臣那老贼的龟壳——拜你所赐,孤如今像是巴巴地赶来海宁特意抄家的。”
赵彗之见傅润两颊气鼓鼓的,心软得不像话,冷厉的面具将要化了,压低声线无奈地说:
“嗯。都是我的错。但求陛下再宽恕我一次。”
傅润一噎,放下帘子从食盒中取了两块红豆千层酥,吃罢,默坐半晌,方要吃茶。
他也不动,仰面示意赵彗之喂他,朱唇微张,“说起来,孤还没计较你那夜对孤……的事。”
不想赵彗之一听,只喂了三口便僵持着不肯喂,黑眸幽邃如渊。
傅润握住赵彗之的手,湿漉漉的嘴唇蹭过少年的食指指尖,“你丶你要找的东西都找齐了麽?”
“什麽?”
宫车突然颠簸起来,傅润差点咬着舌头,索性将猜测脱口而出:“你不是在找草药麽。”
“是,差不多齐了。”赵彗之收回手,下意识解麻绳,解到一半才停住,“陛下——”
“你解罢。”傅润还想问问那草药是不是为他找的,又怕自作多情,又恨自己不能无情。
他有一万种理由杀了赵彗之,或者拿捏赵彗之的把柄治赵坼全家的死罪,可他什麽也没做。
他在他的皇後面前渐渐变回了年少时的自己,偶尔忘却帝王的身份,以为他只是他。
这是不对的。
这是拿他不可割舍的皇位丶拿他傅家的江山换一点无所谓有的私情,他绝不能跌入——
赵彗之侧头倾听车外的动静,沉声道:“陛下不看了麽?”
“不看。”傅润按捏手腕,眼睫投下细密孤僻的灰影,“都是为宋家求情的……愚民。可恶。”
“不。还有别的。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