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彰之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枚拼合完整的金虎符,“我带了北海的兵来。就在城外呢。”
他长得最像父亲赵坼,虎眼睛,厚肩膀,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目射寒光,令人胆颤。
陛下好端端怎麽会调北海军来……!
是也,北海军常年在海上活动,最通水性,若乘海船从宁波港入杭,则……
石斌冷静回忆此次巡幸江南的路线,脑海里当即浮现北海总督的方脸,不禁後退三步。
赵彰之拍拍肚子,“石大人,陛下要我拿命保杭州无恙,总之,唉,我去哪里用早饭?”
石斌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慢吞吞摘下官帽,佯装示弱姿态低声道:“凭将军处置。”
*
那厢傅瑛听闻石斌已于杭州起事,握拳拍案大骂一通,气呼呼地盯看地图,半晌不出声。
他前天刚动身回杭州,眼下离杭州城还差六十来里路,城中消息全凭探子口述,颇感茫然。
难道自己当真天命所归丶龙气护体,老天爷也看不过去,要帮他夺回皇位?
石斌的人奉承道:“大殿下在江南素有民心。陛下残暴不仁,世家谁不恨陛下的手段?石大人此番出手,定是打一个措手不及——效仿陛下征高丽事。若等万事俱备,则万事休矣!”
傅瑛听此人左一个“陛下”右一个“陛下”,怎麽想怎麽不舒服,抱臂抿唇,幽幽逸出一声冷笑。
突然有侍卫来报,说罗太医在关押的地方“气息哀绝”丶“水米不进”,恐怕将死了。
傅瑛蹙眉,“不是让你们好生照料麽!罢了,此时无暇顾及他个老头子,快去知会占城使者!”
二弟啊二弟,当年你让江德茂以运河频繁开闸冲毁御田的名义关了水闸,逼我在河中停留两日,又买通瓜州漕运千户频繁上船办公事。那帮瓜州漕军说是按例查检,实则袖藏鹅羽丶硫磺等物,一边将番人仓库的糯米趁天黑倒进河里,一边把违禁物藏于米缸中……
傅瑛在屋内来回踱步,每每想起圈禁在锡城之清苦可怜,双目充血,几乎咬碎牙齿。
他不知道他的身世曲折,他只知道父皇决意废太子是傅润多次构陷怂恿的结果。
以彼之术还治彼身。
他从前在漕运吃的亏,今日百倍奉还,也要教二弟尝尝!
朝日将升,傅瑛的脸一阵青白扭曲,纵身上马手指北方叫道:“济天殿,瑛三月必取也!”
话音未落,地震山摇,极远处黑烟如海。
停泊在杭州城外的番船一艘艘炸裂,烈火滔天,藏于甲板夹层的兵器尽数为江水吞没。
沈祖义站在城墙上,望着庞然的遮天蔽日的黑烟,心下大骇。
时值卯时,雨歇风停,唯独杭州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黑雾中,好似一座沉默的鬼城。
沈祖义瞥见来人,忙不叠作揖,尊其“勉公”。
元勉神情憔悴阴郁,捂唇咯血,问:“听说是你拿着状告陛下失德的雕版?你是哪一边的?”
沈祖义正要开口,眼前火光冲天,但见番船最高的桅杆上吊着一坨蜷缩的东西——
占城使者阿图鲁儿!
不知何人放干了阿图鲁儿的血,用钢索钉入他的脊骨以便固定,最後将其倒挂在桅杆上。
像一只被铁锤反复碾断骨骼丶挤出内脏和血液丶只剩下一张死皮的癞蛤蟆。
沈祖义从未见过这样残忍的私刑,还傻愣着想辨认清楚,胃里一阵翻涌,别过脸呕吐起来。
元勉冷冷地瞟他,不为所动,招手喊一个长脸粗眉毛的中年人,“阿宪,做得干净些。”
……
杭州烟山火海,苏州春色满园。
随返航御船面圣的南行台官员们正襟危坐,腋下丶脚底全都湿透了,额头则挂满豆大的汗。
傅润穿一身宝蓝缎面织金常服,掀帘子进来,见衆人俱跪,手握日本进贡木折扇轻笑道:
“先帝冥诞,孤请诸位爱卿赏春,便以老杜‘沧海先迎日丶银河倒列星’一句为韵,各赋诗一首。”
一室死寂。
太监们搬擡各色奇花异草入殿,又有宫娥分发笔墨纸砚,全程无声。
青年靠坐在玉阶上把玩折扇,忽然想起什麽,漫不经心地说:
“若做得不好,拉出去敲了罢。孤记得父皇在时,应制诗就有这麽个‘规矩’,是不是?”
跪在地上的官员们闻言几乎五体投地,一时只传来簌簌的落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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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出自杜甫夔州诗《不离西阁(其二)》。
这一卷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