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一到下午,卢彦则就又忙起来了。堆积如山的公文,即便是整个歧王府的班子联合起来,也忙得处理不完。百废待兴的长安是大周抛弃的旧都,开始修复需要配备堪比京师的人手。
可铁关河迁都的时候带走了不少人,长安周边的地也荒废了大半,因为无人耕种,男丁大多参军,错过了春种时节,现在再开始,种出来的粮食也不够今年吃的。
至于粮仓就更不用说了,叛军早饭第一件事就是收割粮仓。
让世族交粮比较困难,卢彦则也不能兵锋相向,他只承了修缮旧都的职责,不包括逼迫世族交粮。荒年这些人更是囤起粮食,知道官府缺粮,故意擡高收购的价格。
卢彦则气得甩出公文,一地哗啦啦的。
“军队的粮食堪堪够士兵吃,匀不出来给百姓。”陈宣邈在一旁商量着,整个议事厅内除了他衆人是大气也不敢出,“漕运和驿站又被叛军折腾得彻底废了,要是贸然恢复,要投入很多人力物力。”
“关内世族不是蠢货,咱们想压下粮价,他们也不甘示弱,很有可能直接联合起来募集私兵反咱们。”掌书记看陈宣邈说了话,也跟着附和,用手肘戳了戳唐平。
唐平马上回答,“为今之计,属下以为可以通过现成的商队。”
卢彦则看了唐平一眼。
“军队不可经商,这样做……”陈宣邈明白卢彦则的意思,眼神示意疯狂暗示,“唐平,还是要审慎考虑。”
唐平夸夸其谈,“非常时期当然有非常之法。官府漕运也是靠这些商人撑起来的,关内缺粮,关东不缺啊,而让他们帮忙也很简单,降低税率,达成合作,让他们的粮食能稳稳供应关内,我们没必要死守律例。”
“商人心眼子很多,你怎麽保证,他不会败坏官府名声?”卢彦则直直看着唐平,唐平当即心绪大乱,“民以食为天,如果我们的命脉在商人手里,那麽只要有一天有人出的价比我更高,他们也可以随时换一个买家。”
唐平吓得不敢说话了。
“唐平。”卢彦则目光如炬,“谁让你提出这个建议的?”
满堂瞬间宁静,鸦雀无声。
唐平吓得脸色煞白,额头冒出冷汗,手心凉得吓人。不对啊,怎麽和想象的不对?难道不是应该赢得满堂喝彩吗?为什麽上司眼神那麽怪!
但唐平迅速反应了过来,卢彦则什麽名声他能不知道?一贯谨严御下赏罚分明,在这样一位上司面前别想着糊弄过去!
完了,我要完了!
“还是说,你自己在这里面得了甜头,想要得更多好处?”卢彦则摸了摸下巴,“你这就是剜肉补疮了,和商人合作,得一时之利益,罔顾长远,还让我们降低税率……怎麽,我还得求着一个商人给长安运粮?”
“属下知错。”唐平心想事已至此还是赶紧滑跪吧,“属下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以为能帮到殿下。”
“知道就好。”卢彦则不耐烦地白了唐平一眼,“我这里有个册子,明天把上面的人都请来歧王府,就当是我初来乍到的宴请。”
说罢,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个小册子。
于是今天的议事就到此为止了,僚属散去後,唐平鬼鬼祟祟躲在树後,卢彦则大声喊道,“唐平!”
唐平吓得六神无主,魂魄出窍,本想拔腿就跑,但怕自己会被追责,还是悻悻地走了回来。
卢彦则拍着他的肩膀,阴阳怪气道,“你听谁说的鬼话?老实交代。”
“一个……一个胡商……”唐平咽了口唾沫,还是不敢把掌书记交代出来,“他给了我很多好东西,说让我在殿下面前提一嘴……答应我要是说了,好处会……会更多。”
卢彦则快气笑了,“蝇头小利就让你东奔西跑?”
“殿下啊,那不是蝇头啊……”唐平说出口马上捂着嘴,怯生生道,“多谢殿下既往不咎,没有发落了我。”
“商人里十个有九个是想着自己赚更多钱,没有那个商人做生意是为了让买家有利。”卢彦则直言不讳,“命脉在商人手里,那你连一口饭都吃不上。我们让税率又管什麽用,只要他们手里有粮,到头来不交税我们都没办法!粮食和布帛瓷器不一样,不能假手于人,你知道吗?”
唐平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去吧,念在你是初犯,我不予计较。”卢彦则转身就走。
此时天已黑了,虽说快到端午,晚风愈发热,可唐平的心拔凉拔凉的。他在心里骂了老狐狸一万遍,怎麽就为了那些看起来不像是蝇头小利的小利就猪油蒙了心当衆出丑呢?甚至连陈宣邈的示意都没看见,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在一衆老狐狸面前舞来舞去,跟个二傻子似的。
啊啊啊啊好丢人啊!
丢人还在其次,主要是他如此一来蠢得没边了,周围的同僚基本也都是“我就静静看你说屁话”的表情,怎麽就没个人拉他一把?
还有那个掌书记,原本以为是什麽大好人,把说辞给了他,结果呢,反手就卖了他,一点儿骂名没担!
“信球。”
唐平骂出了声,擡头一看,道貌岸然的掌书记正捧着书册往公廨去,听到他骂的这一声扭过头来,纳罕地看向他。
“你说什麽?”
“我说记室高见。”唐平叉手行礼,背过身去,面目因为极度愤慨变得扭曲,他觉得自己要是死了估计是个冤死鬼——不对,笨鬼。然後他张着嘴但不出声,把这老油条老滑头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顺带感叹……
娘的,和一群千年老狐狸在官府共事,真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