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的肢体在轻微地发抖,一如每一次尹宓站上冰面的时刻。
“去吧。”他如此说,“去完成你最後的舞蹈。”
于是尹宓转身,扯断了她与周遭最後一根风筝线,奔赴她期待已久的舞台或是刑场。
她转身远去,每一次蹬冰之後,从天窗漏进来的天光就暗下去一点。只是体育场本身的光照打得很足,又有冰面这样一块天然的反光板,大多数人都没有发觉。
只有对着天窗的那片观衆席会注意到这件事,还有就是同场上人一样紧张所以头一次不敢直视比赛的顾贝曼注意到了。
奇怪,怎麽突然那一块窗户就暗下来了?
冰场中央,尹宓已经横过冰刃在中央停下,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她甩了甩腿,试图让自己的肌肉不要那麽紧绷,而後微微背过身去将手臂送出。
《嫦娥奔月》的开场动作是一位仙女将要乘风而去的姿态。
全场安静下来,广播里流淌出她的短节目选曲。
很轻很轻的音乐飘出来,如同仙宫里的雾,轻纱一般的云,尹宓转身後退开始加速。
电子合成的乐曲里营造了一种拨弦的声音,每一个八拍里都会一声像水晶一样的叮咚声。
顾贝曼说要会听乐曲,指的就是在这些小小的特别处卡住节拍。
尹宓转身向前,下一个八拍里晶莹剔透的叮咚声响起,速度够了,她猛然跃起。
“阿克塞尔三周跳。”
展开身体,落地,向後滑出,转身挥手,自眉眼拂过。
筱燕秋在镜子前细细的为自己上妆,人们在身後惊恐地看着她,每个人都觉得她疯了,但又不敢真的说出来。
没人敢招惹一个疯子,没人会戳破一个疯子的美梦。
戏曲的咿咿呀呀藏在音乐里,被慢慢地剥出来。
那种平静的悲戚只有一瞬。
尹宓始终记得,她看到小说结尾时从胸口漫出来的冷,好像书里的雪夜尽数下到了她的心里。
只有一瞬,因为最後的一支舞只有两分钟五十秒,每浪费一秒钟,都将成为她永远也找不回来的一辈子。
她知道自己只有这最後一支舞的时间了,犹如尹宓现在在场上,每一秒都是倒数。
对啊,这也是我的最後一支舞。
她左脚向外崴,右脚的刀齿在冰面上轻轻点了一下。
腾空的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什麽都没有了,连耳边的声音也被呼啸卷起的风暂时阻隔。
唯有重力清晰可辨,将她直直的往下拉。
她的脚感受到从不到一指宽的刀锋上传来的反作用力。它本就巨大,又被狭窄的锋刃聚集,像在尹宓的脚掌硬生生开了一条刀口。
刀尖上的舞蹈,这就是花样滑冰,尹宓已经与此共生二十年,忽然有朝一日要她放下,反而变得不习惯起来。
“那这就是最後一次的短节目了。”
“嗯。”
赛前与顾贝曼间断的对话又一次出现在脑海,迟来的不舍在一瞬间击碎了她前面豁达的表象。
筱燕秋放不下嫦娥奔月,做梦都想在馀生里再度跳起这支舞,尹宓也放不下滑冰,她将永生永世被这种痛苦折磨,可她甘之如饴,即便在此刻还没有完全失去,她已经开始恐慌。
惯性拖着她向後滑动,尹宓再一次起跳,左脚在冰面上轻点的动作比任何一位舞蹈演员都要轻盈。
只是可惜,这个跳跃还是差了一点。
“诶呀,三周跳接成了二周跳,3Lz2T。”解说的语气很为她可惜。
但尹宓听不到,她甚至没有怎麽意识到自己接的是二周跳。
这个时候那种感同身受,顾贝曼笃定的她一定会懂的情绪漫上来了,尹宓都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她怎麽有这麽多的情绪,像水一样往外流淌。
也许是因为她没有不舍的眼泪,所以眼泪用另一种方法流淌出来,将她淹没。
溺水之人没有挣扎,她想起和顾贝曼一起看舞剧的那天。她接过姐姐手里的纸巾,将泪水擦干。
舞者跳了好孤寂的一支舞,可那份孤寂是因为嫦娥奔月本来就是一个孤寂的故事。可在最後的部分,舞者表现出来的已经不仅仅是这支舞蹈本身的情绪。
她是嫦娥,她向广寒宫飞去,回望人间一片空虚与寂寞。
她是筱燕秋,是无数个不甘的,愤恨的,燃烧着的女性,是不曾被看见,被压抑,被忽视的女性。
她是每一个被忽视,被燃烬,最後清醒地疯狂的格格不入者。
她是尹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