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
悦历八年
秋意渐浓,皇家猎场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的红枫与金黄交织,像打翻了天庭的调色盘,是一种盛大而喧嚣的绚烂。
旌旗招展,号角连营,骏马的嘶鸣与猎犬的吠叫此起彼伏,打破了山野固有的宁静,也驱散了宫中那份令人窒息的沉闷。
这是我成为皇後後,第一次以中宫之尊伴驾秋狩。凤帐奢华宽敞,铺设着厚厚的绒毯,暖炉烧得正旺,隔绝了外面的寒意。别冬忙前忙後,将带来的用具一一归置妥当,脸上带着久违的鲜活气。
“娘娘,您瞧这外头的天色,多好!听说今年猎场里肥硕的猎物不少,陛下定然能大获全胜。”
她撩开帐帘一角,让秋阳透进来几分。
我坐在窗边,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和密集的营帐。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冽和一种跃跃欲试的躁动。那些随行的王公贵族丶文武大臣们,个个摩拳擦掌,期待着在御前一展身手。命妇女眷们则打扮得光彩照人,如同这秋日里另一道移动的风景,言笑晏晏,暗地里却不知有多少目光在打量着我的凤帐。
楚穗一入猎场便投入了围猎之中,他骑在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挽弓搭箭的身姿挺拔如松,带着一种属于帝王的丶锐不可当的侵略性。
每一次箭矢离弦,每一次收获猎物,都会引来周遭一片轰然的喝彩与赞叹。他偶尔会策马经过凤帐附近,目光扫过来,与我短暂交汇,嘴角噙着一丝属于狩猎者的丶意气风发的笑意。
我依礼微笑着回应,心中却并无多少波澜。这盛大与喧嚣是他的,这山林野趣也是他的。于我而言,不过是换了个更开阔些的牢笼,依旧扮演着那个端庄贤淑丶为君王喝彩的泥塑木雕。
连日的奔波和营地的嘈杂似乎耗去了我不少精力,总觉得比往日更容易疲惫,胸口偶尔会泛起一阵莫名的窒闷,对着那些精心烹制的野味菜肴,也常常提不起胃口,甚至闻着那浓郁的肉香油腥,会隐隐有些反胃。
别冬忧心忡忡:“娘娘,您是不是路上累着了?或是这山里风寒重,有些不适应?要不传随行的太医来请个平安脉?”
我摆摆手,压下喉间那点不适:“无妨,许是昨夜没睡安稳,歇歇便好。不必兴师动衆。”秋狩期间,多少双眼睛盯着,一点小动静都可能被放大解读。我不想落人口实,说我娇气,或是仗着後位无事生非。
今日是围猎的大日子,楚穗要亲自下场,追逐一头早已被圈定好的丶体型硕大的白唇鹿。营地里的气氛更加热烈。按照规矩,我会率领内外命妇,在观猎台上观看。
起身更衣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猛地袭来,眼前发黑,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
“娘娘!”别冬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我,脸色都吓白了,“您怎麽了?可是哪里不适?”
那晕眩来得快,去得也快。我靠在别冬身上,缓了几息,眼前才渐渐恢复清明,只是心跳得有些急,额角渗出虚汗。
“没事,”我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许是起得猛了。帮我把那件百鸟朝凤的翟衣拿来吧,时辰快到了。”
那身皇後礼服繁复沉重,金线刺绣的凤凰在秋阳下熠熠生辉,华美至极,也束缚至极。当我穿戴整齐,戴上沉甸甸的凤冠,一步步走上那高高的观猎台时,只觉得那重量几乎要压垮我刚刚缓过来的那点气力。
风吹动我冠上的珠翠,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仰视的目光。我挺直背脊,维持着最得体的仪态,目光投向远方烟尘腾起之处——那是天子御驾亲征的方向。
鼓声雷动,号角长鸣。远处山林间,马蹄声如奔雷,由远及近。可以看到骑士们奔驰的身影,以及被他们驱赶着丶惊慌奔逃的鹿群。
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那头通体棕灰丶唇部雪白的头鹿,它矫健地跳跃腾挪,试图冲破包围。
楚穗一马当先,玄色骑射服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他手中的金弓已然拉满,目光锐利地锁定着目标。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等待着那决定性的一箭。
我也凝神望着。可就在这时,一阵更强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抑制不住地发紧,那浓烈的皮革丶尘土丶人群混杂的气息仿佛变成了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呼吸。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震耳欲聋的鼓号声像是隔了一层水膜,变得遥远而扭曲。我拼命地想压制住这突如其来的不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失仪……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
“娘娘?您的脸色好苍白!”身旁离得最近的一位宗室王妃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低声惊呼。
别冬也立刻凑近,声音里充满了恐慌:“娘娘!您……”
她的话音未落,我再也支撑不住,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眼前猛地一黑,身子便软软地向後倒去。
“皇後娘娘!”
“快!扶住娘娘!”
“传太医!快传太医!”
观猎台上瞬间乱作一团!惊叫声丶脚步声丶器皿碰撞声杂乱地响起。别冬和几个反应快的女官手忙脚乱地扶住我瘫软的身体,将我缓缓放平在铺着毡毯的地上。
我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只是浑身无力,眼皮重得擡不起来,耳边充斥着混乱模糊的声响,胸口那股恶心感依旧盘旋不去,难受得让我只想蜷缩起来。
混乱中,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的丶更加急促纷乱的马蹄声,以及一声厉喝:“怎麽回事?!”
是楚穗的声音。他……他回来了?那头鹿呢?
但我无法思考,沉溺在一片无力与眩晕的黑暗里。
再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凤帐熟悉的顶棚,鼻尖萦绕着安神香和一丝淡淡的药味。我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身上的翟衣和凤冠已被卸去,换上了舒适的寝衣。
帐内光线柔和,却站了不少人。
楚穗就坐在榻边,他还穿着那身骑射服,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尘土,眉头紧锁,脸色沉凝,一双眼睛正牢牢地盯着我,那目光复杂极了,有关切,有审视,更有一种我读不懂的丶极其深沉的波动。
帐内还跪着两位须发花白的太医,正是随行的院判和首席御医。他们低着头,屏息凝神,气氛凝重得吓人。别冬跪在稍远些的地方,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
“醒了?”楚穗的声音响起,比平日低沉沙哑了些,“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适?”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他用手轻轻按住了肩膀:“躺着,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