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眼看他,他眼神里带着一种施恩般的温和。南苑行宫……不过是换一个更大丶更精致的牢笼罢了。
我垂下眼睫,轻声道:“谢陛下隆恩。臣妾并无不适,只是身子重了些,懒怠动弹。”
他看了我片刻,没再说什麽,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那动作里,似乎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不解。
临産的日子越来越近,凤仪宫的气氛也绷得越来越紧。经验丰富的産婆早早被接入宫中偏殿居住,太医署十二个时辰皆有人值守。楚穗甚至调了一队绝对忠诚的御前侍卫,暗中将凤仪宫围守起来,等闲人不得靠近。
我像一件即将被送上祭坛的珍贵祭品,被无数人围绕着,期待着,看守着。
恐惧如同藤蔓,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疯狂滋长。我害怕生産这道鬼门关,害怕疼痛,更害怕……害怕孩子出世後,那真正残酷的争斗才会拉开序幕。害怕我甚至没有能力保护他。
这种恐惧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别冬只会宽慰我“娘娘洪福齐天,定会平安顺遂”。楚穗要的是一个健康的结果,而非过程中心理的脆弱。
唯一能让我稍感慰藉的,是腹中孩子日益有力的胎动。他似乎在一天天强壮起来,拳打脚踢,提醒着我他的存在和生命力。我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轻轻抚摸着他,哼唱起记忆中母亲曾哼过的丶模糊的江南小调。那是我和他之间,唯一一片未被帝王权势和宫廷阴谋污染的丶小小的净土。
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敲打着窗棂,我被一阵密集剧烈的腹痛惊醒。
羊水破了
整个凤仪宫瞬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训练有素的産婆和宫女们迅速而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热水丶巾帕丶参汤……一切准备就绪。
剧痛如同潮水,一波猛过一波,几乎要将我撕裂。我死死咬着软木,汗水浸透了鬓发和寝衣,抑制不住的痛吟从喉咙里溢出。
帐幔之外,我听见楚穗沉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朕就在外面。不惜一切代价,确保皇後和皇嗣平安!”
他的声音像是一根定海神针,让慌乱的宫人瞬间找到了主心骨,却也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平安……他要的是皇後和皇嗣的平安,是结果。
剧痛的间隙,我透过模糊的泪眼和晃动的帐幔缝隙,看到他的身影投射在门上,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外面风雪呼啸,殿内炭火熊熊,産婆焦急的鼓励声,宫人匆忙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疼痛似乎没有尽头。意识在清醒和模糊间浮沉。有那麽几个瞬间,我几乎想要放弃,任由黑暗吞噬自己。
“……娘娘!用力啊!看到头了!”
“参汤!快给娘娘灌下去!”
“陛下!陛下!娘娘快没力气了!”
外面那道凝固的身影似乎晃动了一下,我仿佛听到一声极低的丶压抑的咆哮,像是困兽的焦灼。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之後,身体猛地一空。
随即,一声嘹亮而愤怒的啼哭,猛地划破了凤仪宫紧绷的夜空,压过了殿外的风雪声。
“生了!生了!是位小皇子!恭喜陛下!恭喜娘娘!”産婆欣喜若狂的声音响起。
帐幔被掀开一角,楚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几乎是冲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被産婆包裹着丶兀自啼哭的红色小肉团上,那眼神里的光芒,亮得骇人,充满了巨大的丶毫不掩饰的狂喜和……占有。
“好!好!朕的嫡子!”他朗声大笑,声音震得梁柱仿佛都在轻颤。
産婆将清理干净丶包裹好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抱到他面前。他伸出手,极其郑重地丶甚至带着一丝敬畏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襁褓。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那专注而喜悦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仿佛他怀中抱着的,是整个天下。
然後,他似乎才想起我,目光转向榻上筋疲力尽丶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满意:“皇後辛苦了!你为朕,为江山社稷,立下了大功!”
我虚弱地躺在汗湿的枕上,看着他抱着我们的孩子,看着满殿宫人跪地贺喜,听着殿外依旧呼啸的风雪。
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席卷了我,冲散了方才的剧痛。孩子洪亮的哭声还在耳边回荡。
我努力地想牵起嘴角,回应他的喜悦,却发现连擡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眼泪无声地滑落,混着汗水,流入鬓发。
终于……生下来了。
我的皇儿。
可是,为什麽在这漫天的喜悦和祝贺声里,在这巨大的“功劳”面前,我的心,却像是被殿外的风雪灌满了一样,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凉和空茫?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嫡子。
那我呢?
我得到了什麽?
只是一个更加无法挣脱的枷锁,和一段刚刚开始的丶更加如履薄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