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落
我依宫规,在宫内设下小小的灵位,为皇後焚香守夜。跳跃的烛火映照着牌位,我跪在蒲团上,泪水终于後知後觉地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衣襟。不是为了皇後的尊位,只是为了那个很多年前,在雪地里把我抱起的少女,为了那个深宫里唯一给过我纯粹温暖丶唤我“缘儿”的姐姐。
国丧仪典繁琐而冗长。一连数日,後宫妃嫔丶命妇皆需按品级大妆缟素,每日哭临丶祭奠。冯贵妃虽无皇後名分,却以副後之尊主持丧仪,一身素白孝服,珠翠尽褪,却依旧掩不住眉宇间那份凌厉与……隐隐的得意?或许是我多心,但我看见她指挥若定,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对哭得不能自已的妃嫔露出些许不耐时,那冰锥似的怀疑便又深扎一分。
皇上看起来是真的悲痛。他辍朝三日,形容憔悴,数次在灵前落下泪来。他是爱重妲嫣的,我看得出来,那份情意里有少年结发的情分,有对她宽厚性子的欣赏,亦有对她江家势力的倚重。但他的悲痛之下,依旧是帝王的权衡。他需要安抚江家,需要稳定朝局,需要这丧仪圆满不出差错。至于皇後为何在新朝初立丶最该调养恢复的时候骤然薨逝,他或许有疑,或许没有,但眼下,一切都要为“稳定”让路。
我跪在人群中,跟着衆人麻木地叩拜丶哭泣,眼睛肿痛,膝盖酸麻。心却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浸泡在失去姐姐的剧痛里,另一半则悬在半空,冰冷地审视着周遭的一切,试图从那些悲恸的面具下,找出丝毫可疑的痕迹。
几次,我想寻机会私下见一见郑太医。但他作为主要负责皇後脉案的太医,此刻正被圈禁在太医署特定的院落里,与其他经手过的太医一同,等待宫内对皇後病逝的最终审查。这是惯例,以防御下不力或用药有误。
丧仪间隙,我在回宫的路上“偶遇”了容贵人。听闻她近来被太医诊断出有孕,还未来得及恭喜她,见了我,她拿绢帕按了按并无泪水的眼角,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我听见:“真是世事难料啊……皇後娘娘那般和善的人,怎麽说去就去了呢?这宫里啊,风水流转得太快,有些人仗着几分旧情,到底也是靠不住的,贤妃姐姐,你说是不是?”
她话中的讥讽与挑衅毫不掩饰。在她看来,皇後一去,我曾凭借的那点微末的“旧情”便烟消云散,而她,有子傍身,又再怀龙种,才是未来可期,这便是恃宠而骄。我懒得与她做口舌之争,只垂眼淡淡道:“皇後娘娘新丧,妹妹还是谨言慎行,多为皇嗣积福的好。”
容贵人碰了个软钉子,冷哼一声,扶着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却想:皇後崩逝,最大的得利者看似是冯贵妃,但容贵人这类有子的妃嫔,难道就全然无辜,毫无心思吗?这潭水,比我想象的更深。
终于熬到一场大的祭礼结束,得以暂时回宫歇息。别冬替我卸下沉重的孝冠,按摩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肩膀。
“娘娘,您这几日清减太多了,这样下去身子怎麽熬得住……”她心疼地絮叨着。
我闭上眼,脑海中依旧是姐姐最後的面容。忽然,我睁开眼:“别冬,那日你去茶房取水,可曾听到或看到什麽异常?关于郑太医,或者……椒房殿内的其他动静?”
别冬手上的动作一顿,神色凝重起来,她仔细回想:“那日雨大,奴婢一心想着快些煮水,并未特别注意……不过,”她迟疑了一下,“奴婢端着水回来时,似乎看见冯贵妃宫里的掌事太监德禄,在离椒房殿不远的那条甬道拐角处,和一个小太监低声说话,见奴婢过来,立刻就分开了。”
德禄?冯贵妃的心腹?他在那时出现在椒房殿附近做什麽?
“你看清那个小太监了吗?”
“隔得远,雨又大,看不清脸,但看服饰,像是……药藏局或者太医署那边当差的低等内侍。”别冬压低声音,“娘娘,您是怀疑……”
我擡手止住她的话头。心却砰砰跳起来。德禄的出现,绝非巧合。冯贵妃……她的手,已经伸得这麽长了吗?甚至可能……伸向了皇後?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
“皇上驾到——”
我心中一凛,忙起身整理了一下素服,迎驾。
楚穗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素服,眉眼间带着浓重的疲惫与哀伤,但那双眼睛,依旧深沉如古井,令人看不透底。
“臣妾参见皇上。”
“起来吧。”他的声音有些哑,“朕来看看你。知道你与皇後感情深厚,此番……你受苦了。”
“臣妾不敢言苦,只是心痛娘娘芳华早逝。”我垂着头,谨慎应答。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殿内扫过,落在那小小的灵位上,香烛还未熄。“皇後仁善,待你们一向宽厚。她临走前,可曾……与你说过什麽?”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是在关心,还是在试探?姐姐与我的真正关系,他可知晓?我稳住呼吸,低声道:“娘娘那日精神似乎好了些,还与臣妾说了些幼时在府中赏雪的趣事,说……说看到雪,就觉得干净丶自由。後来娘娘说口渴,臣妾去沏茶,谁知……”我说着,声音哽咽起来,这倒并非全是作假。
楚穗静静地听着,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怀念,似是痛楚。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叹了口气:“自由……她倒是常跟朕说,想去江南看看,说那里的冬天不下雪……是朕,一直困着她。”
这一刻,他仿佛不是一个帝王,只是一个失去了妻子的普通男子。但这份脆弱只流露了一瞬,他便又恢复了常态。
“好了,你好生歇着。皇後不在了,这後宫……恐要多生事端,你自己凡事谨慎,安分守己,勿要惹麻烦。”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
我心头一寒。他这是在提醒我,也是在警告我。无论皇後因何而死,他此刻需要的都是後宫平静,不希望任何人节外生枝。
“臣妾明白。”我恭顺地应下。
楚穗又看了一眼皇後的灵位,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紧紧攥住了袖中的玉佩。皇帝的态度再明白不过:往事已矣,活着的人要继续。他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皇後,去深究可能动摇後宫乃至前朝平衡的真相。
姐姐,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托付终身丶用家族之力辅佐上去的男人。他的情意有,但永远抵不过他的江山社稷,他的权力制衡。
巨大的悲凉和绝望席卷了我。但同时,一股冰冷的决心也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
他不查,我查。他不在乎,我在乎。
这深宫吃人,我不能让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
“别冬,”我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冷静,“想办法,不惜任何代价,我要尽快见到郑太医。”
别冬震惊地看着我,但触及我眼中从未有过的决绝光芒,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浓重的夜色吞噬了最後一丝光亮。宫灯次第亮起,却照不亮这重重宫阙深处的阴谋与黑暗。皇後的丧仪还在继续,而一场无声的战争,刚刚在我心中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