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之斗
东宫的春光,仿佛只是一层薄脆的琉璃釉,轻轻一敲,便露出了底下冰冷的胎底。
消息是悄无声息地渗进来的。起初,只是发现通往宫外的消息变得迟滞,太子楚穗留在前朝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直至深夜,书房的灯火仍灼灼亮着,映着他伏案的身影,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瑶华殿的气氛也悄然变了。太子妃妲嫣虽依旧召我说话,但眉宇间总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时常说着话便走了神,目光投向窗外,不知在看什麽。她不再提绣坊,也不再提紫藤花架,只是摩挲着茶杯,轻声叹息:“这天……怎麽又阴了。”
别冬也察觉到了异样,她出去打听的次数多了,带回的消息却支离破碎,语焉不详。
“娘娘,听说……陛下已经好几日未曾临朝了……”“奴婢瞧见几位老王爷的车驾悄悄进了宫……”“侍卫换防好像更勤了些,宫门口查得特别严……”
零碎的信息像破碎的瓷片,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轮廓。一股无形的丶巨大的压力,正从紫宸殿的方向弥漫开来,沉沉地压在整个皇城上空。
终于,在一个阴云低垂的午後,那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
来的不是寻常内侍,而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首领太监高德胜。他面色凝重,脚步匆匆,甚至来不及寒暄,便对着我和正在瑶华殿请安的几位低位嫔妃沉声道:
“陛下圣体违和,需静心休养。即日起,由太子殿下监国,总揽朝政。诸位娘娘请即刻回宫,非召不得出,安心静养,勿要四处走动,以免惊扰圣驾。”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殿内瞬间死寂。一位胆小的选侍甚至吓得失手打翻了茶盏,碎裂声在落针可闻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监国!
这两个字背後意味着什麽,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陛下病重,且绝非小恙。
高德胜目光扫过衆人惨白的脸,补充道:“太子妃娘娘亦需静养,日後晨昏定省暂免。各宫若有事务,皆由内务府代为传达。”
这便是变相的禁足了。只不过范围扩大到了整个东宫後院。
衆人惶惶然行礼告退,个个脚步虚浮。我落在最後,离开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妲嫣。她端坐在榻上,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节泛白。她感受到我的目光,擡眼看我,嘴角极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最终只化作一个轻微颤抖的弧度。
我心中一酸,垂下眼帘,默默退了出去。
回到梅诺殿,宫门竟已被两名陌生的丶面容冷硬的侍卫把守。别冬想出去打听消息,被毫不客气地拦了回来。
“殿下有令,各宫娘娘安心静养,无令不得出入。”
“我只是想去尚宫局领些针线……”别冬试图争辩。
“缺什麽,自会有人送来。”侍卫的声音没有任何转圜馀地。
我们被彻底困在了这一方天地里。
焦灼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爬满心脏。外面的世界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和隐约的声响。有时能听到远处宫道上有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跑过,有时是马蹄声踏破深夜的寂静。每一次不同寻常的动静,都让心跳漏掉一拍。
楚穗再未踏足後宫。他像一头被囚困的雄狮,被困在前朝巨大的漩涡中心,独自应对着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
偶尔,会有他的赏赐送来。不再是书籍玩物,而是些实用的东西——上好的药材丶厚实的布料丶甚至还有一小盒打磨光滑,可以用来防身的尖锐银簪。送东西的小太监低眉顺眼,一句多馀的话都没有。
这些东西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局势严峻,早做准备。
被困的第五日,夜里忽然下起了暴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窗棂,发出噼啪的巨响,仿佛要将整个宫殿掀翻。
这样的天气里,一丝微弱而奇异的声响却穿透了风雨声。
像是……极轻的叩窗声。
我和别冬同时惊醒,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娘娘……”别冬声音发颤。
我示意她噤声,赤脚走到窗边,心脏怦怦直跳。是谁?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
叩击声又响了三下,更急切了些。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窗户。
风雨瞬间扑进来,打湿了我的寝衣。窗外,一个浑身湿透丶裹在黑色斗篷里的身影几乎站立不稳。那人擡起头,兜帽滑落,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熟悉的脸——
秦燕王,楚樾!太子的胞弟,戍守边关的亲王!他怎麽会在这里?!还如此狼狈地出现在我的窗外?
“王……”我惊得几乎失声。
他猛地擡手制止我,雨水顺着他俊朗却紧绷的脸颊滑落,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黑暗的四周,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皇嫂,冒犯了!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他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筒,塞进我手里,冰冷潮湿:“这是臣弟麾下将士拼死送出的军报副本!老二(二皇子楚怀)以支援边关为名,欲调我离京,其麾下三万精锐已秘密向京城方向移动!他们的目标是皇兄!是逼宫!”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我耳边。二皇子……逼宫!
我握着那冰冷沉重的油布包,只觉得有千斤重,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陛下……陛下到底……”我声音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