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
悦历五年
凤仪宫依旧空着。
自妲嫣去了,紧接着又是冯贵妃和常嫔那般骇人的结局,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机,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
朱红的宫门终日紧闭,那把沉重的铜锁,锁住的似乎不只是殿宇,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谋丶怨恨和一声未来得及出口的叹息。偶尔有风穿过檐角,带起铜铃几声零丁的响,空落落的,敲得人心头发慌。
这後宫,从未如此安静过,也从未如此令人窒息。人人屏息凝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一点动静,就惊扰了什麽,或者说,惊醒了那高踞龙椅之上丶刚刚以铁血手段肃清了後宫的主宰。她们的眼神却活泛,私下里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猜测——那空悬的後位,最终会花落谁家?
我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半晌没翻动一页。窗外的石榴花开得正好,炽烈的红,一团团一簇簇,灼人眼目。我瞧着,却无端想起那日指尖被绣花针刺出的血珠,也是这般红,洇在素绢上,迅速晕开一小团,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别冬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放在我手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娘娘,用杯新茶吧。内务府刚送来的,说是今年最新的贡品,各宫……就咱们这儿和几位太妃宫里最先得了。”
我瞥了一眼那青瓷茶盏里嫩绿的芽叶,在水中缓缓舒展。份例用度是比从前精细充足多了,再无人敢克扣刁难。这宫里的风向,变得比六月的天还快。
冯家丶常家树倒猢狲散,往日巴结她们的人如今都缩起了脖子,倒是我这僻静角落,莫名得了许多小心翼翼的窥探和悄无声息的讨好。
“放着吧。”
我淡淡道,目光又落回书页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心里乱得很。冯氏和常氏的死讯传来时,我正对着那染血的香囊发呆。针尖刺破皮肉的痛感似乎还残留着。那样两个活色生香丶曾经将野心和嫉妒明晃晃写在脸上的人,就这麽没了?陛下……他下旨时,可曾有过片刻迟疑?可曾想起过东宫时,冯氏娇嗔地偎在他身边,常氏怀胎时他流露出的那点喜悦?
我认识的楚穗,是东宫里那个会对我温和微笑丶会在雷雨夜揽住我轻声安抚的太子。可现在的楚穗,是龙椅上那个谈笑间便将盘根错节的势力连根拔起丶赐下鸩酒白绫时眼都不会眨的帝王。哪一个才是真的他?或许,都是。
那点温存是真的,如今的冷酷也是真的。只是那点温存,在江山社稷丶皇权稳固面前,轻薄得像清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娘娘,”别冬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还有一丝不确定的惶惑,“如今这宫里,论位份,论资历,论……论在陛下心中的情分,您都是头一份儿了。那後位……”她顿住了,没敢再说下去,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我。
我心头猛地一刺,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後位?那是什麽好东西吗?妲嫣宽厚,却落得油尽灯枯,抛下胤儿孤零零一个人便撒手人寰。
冯贵妃觊觎,转眼间三尺白绫了却残生。那上面浸着血,带着诅咒,是天下最孤寂最高危的位置。
“别冬,”我打断她,声音有些发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和警告,“慎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自有圣断,岂是你我可以妄加揣测的?”
我怕。我是真的怕。
我怕那顶後冠的重量,我怕那凤座上的冰冷,我更怕……怕那个给我戴上後冠的人,心里装的,不是情爱,而是算计。
圣旨来的时候,毫无预兆。
我正对着那盏渐渐冷掉的茶出神,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却规矩的脚步声。
领头的是陛下身边最得用的内侍总管,面白无须,脸上永远挂着谦卑又疏离的笑。他身後跟着一溜手捧托盘的小内监,上面盖着明黄的绸缎。
乌泱泱一群人跪满了我的小院,那内侍总管展开一卷明黄绫缎,尖细而平板的声音骤然响起,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划破了午後的宁静。
“咨尔姜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静正垂仪……于先皇後崩逝之後,宫闱无主,朕心恻然……仰承皇太後慈谕,册尔为皇後,正位中宫,母仪天下。钦此——”
那一长串骈四俪六的辞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传入我耳中,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听得清,却又好像完全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柔嘉?淑慎?静正?他们是在说我吗?还是在说一个陛下和太後需要丶後宫需要的符号?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又猛地沸腾起来,冲撞得我耳膜轰鸣。周围是死寂,所有宫人都屏住了呼吸。我能感觉到别冬在我身边剧烈地颤抖,她的手悄悄伸过来,用力地丶几乎是掐了一下我的手臂,带着哭腔的低声催促:“娘娘!娘娘!接旨!谢恩啊!”
我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冰水里被捞出来,依着刻入骨髓的礼数,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触在冰凉的石板上,那冷意让我稍微清醒了些。我的声音飘忽得厉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臣妾……姜缘,接旨。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卷沉甸甸的丶明黄色的圣旨被放入我手中。真的很沉,上好的绫缎,金线绣出的云龙纹路硌着我的手心。我捧着它,像是捧着一座炽热的火山,又像是捧着一块万载不化的寒冰。
传旨的内侍脸上笑纹更深了些,说着讨喜的恭贺话。院子里跪着的宫人们也终于反应过来,磕头贺喜的声音此起彼伏,带着劫後馀生般的兴奋和一种对新权势的谄媚。别冬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是高兴,也是惶恐。
而我,只是觉得茫然。
周围的一切声音和景象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丶巨大的命运转折砸懵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一场被无形之手推动的丶喧嚣而忙碌的梦。
尚宫局丶内务府的人流水般进出我这小小的宫苑,量体裁衣,呈送图样,确定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