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眼前这个人——半个外族人。剑锋已经架在喉间,关月等有人将他摁住了,才拿开剑等在一旁。
“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几分胜算。”李永绥垂首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兄长,眼中溢满只属于高位者的怜悯,“你我本血脉相连,何至于此。”
“血脉相连。”他放肆地笑,“在这皇城里,我何曾有过血亲。收起你那副虚僞的模样,没有胜算,搅得你们天翻地覆也好!难道要永远当你们李家的一条狗吗!”
之後的话关月没有仔细听,她背对着他们,望着阴沉沉的天。她头疼得厉害,还有血丝顺着手腕往地上淌。
南星实在很担心她:“姑娘,我们回吧。”
李永绥几步走上前,向她行了个谢礼。
关月侧身避开了:“太子殿下,莫要玩笑。”
“想做什麽就去,本宫许了。”李永绥说,“他日朝堂之上,风波本宫来平。”
“殿下金口玉言。”关月说,“臣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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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容将左右都屏退了,一个人沾湿帕子,轻轻替燕帝擦拭面容:“永安将朝中权柄尽数交了,他一向宽待衆人,这麽多年也并未有太多恶名,是个聪明孩子,他日必是新朝助力。”
燕帝挣扎着要说什麽,最终只有几声听不清的喃喃。
顾容捧着汤药,一下一下搅和着:“其实我们本来可以,好好演一出琴瑟和鸣的。”
她在红梅点点的冬日里第一次见到得胜归来的少年将军,还拉着人家做了许多荒唐事。
她的猫受了惊,那位姓谢的少年将军替她找,她送了一张好看却不顶用的弓当谢礼。
她那时顽皮,一心想着替妹妹出气,又怕打不过,便拉着他在别人脸上画王八。
她喜欢玉兰,便借口沧州的玉兰与云京不一样,非要他画——其实玉兰哪有多大不同。
少女在夜色里生出的一点心事被父亲瞧得清楚。
花朝节到来时,她提前寻人做了一盏玉兰花灯。那天过後,她的婚事也就此定下了。
“陛下。”顾容说,“我生在顾家,本就做好了婚事不由自己作主的准备。是父亲疼我,才能让我如愿。你若一早提了,我绝无怨言,可我同侯府定了礼,过了聘!”
她闭上眼,泪珠却顺着面颊滑落。
她喜欢玉兰,花朝节自然要玉兰花灯。可这个形状鲜少有人要,于是顾容提前好几日让师傅做了两个。
那日她到时,却有人要同她争这盏灯,顾容是家里千般宠万般爱长大的,自不肯忍这等委屈。
那人对她说——自己是晋王府上的人。
她心高气傲,一时气盛说错了话——就算是殿下在这,恐怕也没胆子同我叫嚣。
她几十年的梦里,时刻在後悔那日的意气用事。
“先帝是盛世明君,可陛下算计得好,他为了皇家的颜面,还是遂了陛下的意。”顾容垂着眼,“可我的婚事已经人尽皆知,父亲没有法子,只好将嫣儿也推出去。”
她似乎很累,不想再同他多说些什麽:“陛下,我们本可以好好的——如果他们都没有丢掉性命。”
她不想再同他说什麽少年时的夫妻情分,说她曾经对他同样怀有过希冀,又或是说他们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般境地。
她尽了一个皇後的本分,也没有丢掉顾家高门贵女的体面。
顾容将帕子浸没在水中,忽而低头笑了:“陛下,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恨你了。”
她用帕子捂住他的口鼻,却控制不住自己流泪丶发抖。
老皇帝苍老浑浊的双目里全是猩红色的血丝,她已经不知道那里面究竟含着什麽情绪了,愤怒丶不甘丶又或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悔意。
不重要了,她想。
人死如灯灭,那些恩恩怨怨,最後不过是她一个人的苦楚。
帕子落在枕边,顾容跌在床榻旁,以手掩面,无助地恸哭声。
她听闻沧州有一棵树,一棵玉兰树。——每年要人精心照料,费尽心思才能勉强开花。玉兰在那里花期短,花开不久,更开不出妃色的花。但那棵树开花时,枝头偏就染着点点妃色。
那些恨或懊悔,随着时间,都渐渐积淀成了遗憾。触及时针扎一般细碎得疼,放久了竟也仿若无事。
“我试试,若种成了,便带你去看。”
“种不成便不能去了?”
“能。你不是嫌云京闷吗?到时候我们去沧州,再不回这鬼地方了!”
王府那棵白玉兰树下,她总是平淡地点头。
“你若实在不高兴,本王叫人将白玉兰给你种满了!”
後来也是在同样开满花的地方,尚有几分少年意气的储君对她说:“顾容,太子妃怎麽当,不用我教你吧?”
如今她一擡头就看见宫墙寂寂,一低头便瞧见自己双手染血,心里却再激不起半点涟漪了。
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