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剩下韩渡和高薇,墙上挂着的时钟机械地走动着,发出规律的“嚓嚓”声。
韩渡看着靠在枕头上的高薇,没有直切主题:“每次听到她喊我阿山,都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这话怎麽老气横秋的。”高薇低头笑了笑,顺着话茬问道:“我也好奇很久了,当初你进赌坊,为什麽要取这个名字?问了阿桑,她说她也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如今有人问了,韩渡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在赌坊那段日子,我刚失去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韩渡从纸袋里拿出带来的书,放在病床边,“既是朋友,也是我的恩人,我很敬重他。他住在山里,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他拉了我一把。那时我刚从山里出来,却好像还没真的走出来,于是就在赌坊取了这个名字。”韩渡默忖片刻,说道:“阿桑坚持叫我阿山,恐怕也是忘不了过去的事。”
“你猜的没错。”高薇杏眼如水,看着韩渡:“我也有我的故事,你要听吗?”
她的神情平和而隐有期冀,韩渡若有所觉地点头。
“当初,是我父亲做主,让我嫁给曹远章。”高薇的声音平实低缓,“在燕城这种地方,每天都上演着大鱼吃小鱼的戏码,世家们起起落落,高家也不例外。到我父亲这一辈,我们家已经没落得只剩个空壳。小的时候,还有爷爷撑住这个家,我能进最好的学校,穿最时兴的衣服,每天出门都有司机接送,风光得不行。”
“可是爷爷走了之後,高家青黄不接。我父亲徒有野心,却迂腐没能耐,想钻营又钻营不透,官路走不通,商路也走得寒酸。能力跟不上野心,野心就成了穿肠毒药,只是这毒药不是喂给他自己,而是喂给他的孩子。”
高薇抽了两张纸巾,捂在唇边咳了一会儿。
韩渡并没有出声打断她,他这时候只适合做一个聆听者。
咳嗽完,高薇咬了咬牙,情绪有了点起伏:“为了他的野心,他什麽都能牺牲。更何况在他心里,高家的女儿本来就该体面规矩,凡事以家族为重。比起继承家业,像个男人一样在外面拼杀,高家女儿真正的义务是找个好人家,操持内宅丶相夫教子,把贤惠知礼的名声打出去,让全燕城的世家大族都知道高家教女有方。”高薇牙关咬得太紧,额角的皮层下鼓起两道青筋,“他心里有那麽多成算,我应该恨他,可是,可是我居然也能理解他。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他是把我捧在手心里疼的……我骑着他的肩膀长大,我还记得有一年夏天,他背着我在家门口散步,那时候好多的蚊子,他就每走一会儿给我擦擦腿丶擦擦膀子,每走一会儿就擦一下,生怕我被叮坏了。”痛恨之中,两行清泪从高薇眼角滑落。
“但这些都敌不过他的控制欲。读大学那会儿,我想出国,被他们拦下了,我想学材料工程,他们说学艺术更好。毕业之後,我想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他们说,我该结婚了,他们已经帮我物色好了对象……”
“我一直活在他们给的框架里,终于,我忍不住了,我想逃走。我在他们面前大喊大叫,拿剪刀把头发剪得一干二净,他们说我疯了,我说我是疯了,不放我去蒲贡一趟,我就拿剪刀死在他们面前。”
蒲贡?韩渡怎麽也没想到,当初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事。还记得他在温昌机场见到高薇时,高薇确实剪掉了一头长发,不过谁也不知道,背後居然还有这样的故事。
“我做到了,我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招募到志同道合的夥伴,我们的産品也做出来了。”高薇眼里闪着微弱的光芒,又很快熄灭,“可是在我父母眼里,这些都只是小打小闹,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高家想搭上曹家这艘大船,苦于没有船票,他们思来想去,决定让我去做那张‘船票’。”
“他们说,薇薇,曹家那孩子很喜欢你,性格又踏实,嫁给这样的男人,你以後一定会幸福,等你成了曹家的媳妇,曹家的那些东西迟早都是你的,哪用得着你拼了命在外面工作……他们劝我丶求我丶恐吓我,什麽招数都用上了。我想着他们养育了我二十多年,如果这就是他们要的报答,我就答应他们。”
高薇抹去眼泪:“後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曹远章就是个不中用的孬种,越不中用,他就越偏激易怒,甚至动手打我。我坚持要跟曹远章离婚,曹家认为我们高家背信弃义,我父母也只会跟着曹家一起骂我任性妄为,不许我回家,也决不肯来探望我。”她看向韩渡,眼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我猜到了,他们也在等我死,等我的孩子出生,到时候他们又可以借这个孩子重新上船!”
“孩子如果夹在高曹两家中间,她的一辈子就完了!”高薇从床上爬起来,手脚并用地来到床边,一把握住韩渡的手,“韩渡,孩子不能给他们,不能落到他们手里!我被困了一辈子,绝不能让孩子也走我的老路!你懂吗?你能明白吗?!”
“我懂。”韩渡扶住她快歪倒的身子,沉声道。
“不,你不懂。”高薇凄然摇头,十指抠进韩渡手臂,“这些日子我反复地想,我终于想明白了,我的病就是被他们逼出来的,是他们把我变成这个样子!二十多年了,我每天都活在痛苦里,全都是他们的错,他们是一群魔鬼,他们逼死了我,现在还要逼死我的孩子!”
韩渡哀伤地看她:“别哭了,高薇,你现在不能太伤心。我就在你面前,你想说什麽就说吧,我都会答应你。”
“韩渡,我只有你了,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高薇像攀住救命稻草,一把搂住韩渡的腰,将凹陷的脸颊贴在韩渡胸膛。
韩渡已经猜到她想说什麽,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後脑。
她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韩渡手心的温度:“我想把她托付给你。”高薇的声音极轻,似乎怕惊动韩渡,进而招来拒绝,“我想求求你,等我走了,求你照顾好她,我只有这一个心愿,我想让她自由地长大。看在我们认识这麽多年的份上,求你了,韩渡,求你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韩渡在她耳边说道。
“阿山。”
韩渡掩上病房门,转身看向等候在走廊的阿桑。
阿桑递过来一瓶自动贩售机里买的矿泉水,韩渡接过来,道了声谢,然後静静地看着她。
看出韩渡在等自己开口,阿桑捏紧了手里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阿山,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想离开了。”
“你想去哪里?”韩渡轻声问。
“不知道。”阿桑顿了顿,又道,“你跟我说过,我的脚步不能被一两件事困住,我已经见识过繁华的燕城,接下来,我想去图瓦桑托。”
“图瓦桑托,”韩渡眼中泛起些波澜,“你知道那里的情况吗?”他担心阿桑不清楚状况,因为一些年轻热血的理想主义,贸然做出可能影响一生的决定。
“我跟王舍大哥打听过了,你的公司在那边有派遣项目,现在正缺人手。”阿桑笑道,“我想做点对你有用的事。”
韩渡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却并不乐观:“阿桑,我不需要你报答我。”
“不全是报答,这也是我自己的想法。图瓦桑托很好,我想做个有用的人,可是我没有理想,但阿山你是有理想的人,我想先跟着你的脚印往前走。”
“我的路未必正确,也不一定适合你。”韩渡说。
“我知道,但我想试一试。”阿桑说,“不试试,怎麽知道适不适合我?”
阿桑不是没有理想,理想已经种在了她心里。
这麽想着,韩渡心中也有一丝释然:“我不会阻止你的决定,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是,我想清楚了。”阿桑掷地有声,想起曾经在温昌机场送别韩渡的事,不由微微一笑,“这回,轮到我要跟你告别了。”
韩渡看着阿桑清秀而坚毅的脸庞,也微笑道:“好。阿桑,祝你往後平安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