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炭火烧得正旺,魏出已经换下酒宴上的大氅,在书案上铺纸研墨。
“你来得正好,替朕研墨。”魏出不咸不淡地吩咐。
苏临缓步绕至案後,撩起长袖,从他手里接过墨锭,在砚台上均匀打圈研磨。
墨汁由淡转浓,魏出取毛笔蘸取了些,洋洋洒洒落在宣纸上。
他画的是方才酒宴上的苏临。
他手腕轻转,寥寥几笔就勾画出苏临微醺的神韵,连衣袂间的褶皱都画得惟妙惟肖。
苏临研墨的动作逐渐慢下来。
他的笔锋太过熟练,从身形体阔到五官神采,他熟练得像在喝水吃饭。
苏临放下手中墨锭,走到书案下,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魏出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梅妃这是何意?”
苏临回道:“陛下,万万不可。”
“哦?此话怎讲?”魏出似来了兴致,只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语气并不怎麽高兴。
苏临磕头,并未把话说开:“还请陛下三思。”
魏出走下书案,云纹锦靴无声地来到苏临眼前:“看来你都知道了。是,朕的确有意立你为後。”
苏临道:“臣是男子,又是罪臣之後,太後宗室丶满朝文武丶天下百姓都容不下这等荒唐事!”
最後一字落下时,魏出的靴尖已抵上苏临膝头。深沉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魏出说道:“朕只问你的意思。”
苏临缓缓摇头。他与魏出的情份走到今天,已经复杂难以说清,但他知道,他绝不能成为魏出的皇後。
他已经准备好承受魏出的怒火,可预想中的情况并未发生,魏出往後退了一步,半蹲下来,将苏临拥进了怀里。
这个怀抱却并不温暖。“你不同意也没关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礼部已经着手布置下去。”他说,“阿临,不要再与朕置气,朕给你时间好好考虑,考虑好了就回宫吧。回宫之後,除了立後之事,朕还有别的话要跟你说。”
“什麽话?”苏临问。
魏出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将他抱起来:“地上凉,走,去榻上说……”
天子携衆妃在翠微别苑小栖了三日,三日之後,天子走下摘星阁,打道回宫,别苑里又只剩下苏临一个。
某天,苏临向国师府发出请柬,邀请荣鹤舒来别苑一叙。
“带上《棋经》,之前答应过陪你手谈一局,这回决不食言。”
那天,苏临脸上的笑容比往常多了不少,他邀请荣鹤舒品尝今春最新采摘的明前龙井,与荣鹤舒分享当年在西北大漠的日常,最後聊到朝野局势。
荣鹤舒道:“胡人已经退到红草河北岸,三五年内成不了气候,经此一役,万军侯麾下兵力至少折损三成,西北大局已定。”他嘴角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陛下一箭双雕,手段高明。”
茶汤早已凉透,映出苏临微微失神的眉眼。良久,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含着说不尽的怅惘:“是啊。。。。。。他确实是难得的圣主。”
“他做到了。当初是我妄下评断。”
荣鹤舒走後,苏临提剑上马,来到苏氏一族的坟地。
苏氏戴罪而亡,不能立碑,只有高高低低绵延不绝的黄土丘,儆告世人他们的下场。
日渐西斜,为土丘镀上一层赤衣。
有一挑粪老农走在田间,秽物的臭味远远飘来。
老农搁下扁担,坐在土丘上捶腰歇息,苏临策马靠近,唤了声“老伯”。
他解下腰间钱袋抛过去,沉甸甸的织锦袋子落在老农膝头,惊得老人慌忙要跪,却被他用马鞭虚虚一拦:“老伯,里面的银子都归您了,烦您施完这垄肥再回来一趟,”苏临笑了笑,“替我收个尸。”
老农哆嗦着解开钱袋,雪白的银子几乎晃花他的眼睛。再擡头时,只看见那奇怪官人已经纵马奔向他身後的坟丘。
深夜,宫墙内的梆子声已敲过数巡。
一匹快马不顾守卫阻拦,从外头疾冲进宫,马上的暗卫脸色凝重至极,满头都是冷汗。
他勒马停在御书房外,连滚带爬下地,却在最後关头被御前侍卫拦下:“何人惊扰圣上!”
“不丶不好了!”暗卫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惶急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