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幡的用途……邢幡存在的意义。
无论它是什麽,都不该让陈羽芒为此烦心。即便意识到这个始乱终弃的混蛋给他留够了活下去的一切资源,他也没有为此感到感动,或者表示理解。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陈羽芒看着新闻里邢幡的脸,面无表情地对着这个男人自言自语,“照顾好我本来就就是你分内的事。”
陈羽芒不看新闻了,他开始拆这个神秘的快递。包裹缠了不知道多少层胶带,割开之後只剩下一个扁扁的小盒子,盒子上用马克笔写了三个字——保存好。
就像谁的命令似的。除了这三个字,再也没有任何标注,没有名字没有日期。陈羽芒打开盒子,里面是个U盘。有一点像陈羽芒翻出陈悟之罪证後转寄给邢幡的那个型号,只是颜色不一样。
“保存好?”陈羽芒没看出那是谁的笔迹,他将盒子扔掉,U盘插进电脑,文件夹里只有一个视频,陈羽芒想了想,懒得再去防备什麽,他现在一无所有,邢幡给他准备好的钱都不在陈羽芒自己的账户。他点开那个黑漆漆的视频,坐在笔记本电脑前,面无表情地观看里面的内容。
看了一会儿,陈羽芒的眉心蹙起来。他不厌恶也不排斥血腥画面,但这个视频的视角太诡异了,所以让一切都显得恶心很多倍。视频是有声音的,切割动物血肉骨头的声音和分不清性别的哭泣令人毛骨悚然。陈羽芒猜测,这应该就是个恶作剧包裹,或许是国内的谁通过季潘宁知道他现在居住的地址,搞这样的东西来吓唬泄愤。
这不是平白无故的猜测,陈羽芒已经很久没有看自己的邮箱和短信了。就和所有下台陨落的公衆人物一样,铺天盖地的谩骂只是个开端,更何况陈悟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媒体很好做文章,随便挑两个事写就能挑动起民衆情绪,董事长不做慈善太久,脱离公衆视野的时候是个五毒俱全的人。
录音里,陈悟之云淡风轻地笑着说,“工人?工人不是人,工人是资源。”这话让人恨得牙根酸痒。老百姓到底还要被这种黑老虎蔑视到什麽时候去?他再建一百个机场也难平民愤。
陈羽芒是标准的既得利益者,他自己也不会否认这一点。正如他一直以来说的那样,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这就是个血腥的虐待动物的视频,陈羽芒看得有些犯恶心。
他准备关掉页面,忽然镜头抖了抖。视角翻转,视频哭泣的少年正脸清晰无比地怼在屏幕上,陈羽芒肩膀细细躲了一下,吓了一跳似的愣在电脑前。
他直直地看着那张脸,瞳孔猛地缩起来,浑身的血就在短暂刹那间凝固变凉,然後粘稠又僵硬地重新开始流淌,费城的夏天很热,但陈羽芒如坠冰窟。
他有些无助地颤动着瞳孔,下意识想躲避,但视线却死死钉在屏幕上。视频依旧在播放,画面抖来抖去,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哀哭着,强笑着,眼泪鼻涕口水和鲜血,再如何美丽也让人觉得恶心又狼狈。
“什麽啊……”
外面的天色暗下去,一切都灰扑扑的。因为画面也暗,所以显示屏的荧光很微弱。陈羽芒不敢置信地微微睁大眼,又疑惑地眯了起来,他靠近屏幕,想再辨识的清晰一点,他怕认错,也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视频里流着眼泪的小孩子,笑得像已经死去了似的,他似乎在说谢谢,跪在狼藉污秽的地上,对着拍摄视频的人,连哭带笑地说谢谢。
没有认错,也不是幻觉。
陈羽芒直直地看着屏幕,无意识地默念着这个小孩的名字,轻轻颤抖着,疑惑又茫然。
“……邢幡?”
视频里的少年人是邢幡。
事发後过了这麽长时间,邢幡终于抽出时间去首都探望被关押的陈悟之。
实际上,这个被千人万户口诛笔伐的罪犯牢狱生活过得还不错。陈悟之有政治身份,也算是个能人,省部级及以上干部的高级别犯罪分子会统一在首都接受管制教育,受衆文一些,素质高一些,园区很安静,环境优雅。监房有书桌和独立的卫生间,犯人三餐能吃到肉蛋奶和新鲜的水果。朴素的生活或许对这些人来说是一种折磨,但比起做过的那些宏观的恶,害过的具体的人,这样的惩罚,简直仁慈太多。
隔着防暴玻璃与铁网,陈悟之看起来没受捕的时候那麽憔悴了,他理了平头,穿着统一的制服,看起来甚至有点容光焕发。不过眼球还是那麽浑浊,眼白看起来很黄,脏兮兮的,他大概是恢复不到从前奕奕明亮的模样了。陈悟之看了邢幡许久,“你这时候不是该去参加报社采访吗?”
“那是昨天的事。我和媒体说,不需要为我大肆报道什麽,我也不干净。毕竟我是真的帮你做过事。”
陈悟之也好奇这一点,“你手上有人命,稽查为什麽放过了你?”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为大义肯定要牺牲什麽。我相信,是人就会因此感到惋惜,但为了达成目的——”
“停下吧,不是就是两头一起卖。当走狗就当走狗,大大方方说我还高看你一眼。快别说这些道貌盎然的屁话。我如今心境不同,以往会觉得你小子是号人物,现在只觉得恶心透顶。”陈悟之说,“你听听你讲什麽话?我二十出头几年也不至于虚成你这副样子。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鬼,上头那群吃干饭的是眼瞎心盲,老子的教训不是教训吗?迟早有一天,他们也被你反咬一口。”
邢幡不说了,“你总是带着情绪。”
陈悟之说:“龌龊小人。”
“你总相信一个为了自己仕途,不惜投贼卖父的龌龊小人。”
“这对你到底有什麽好处?你不必瞧不起我,我老实告诉你,我活了这麽多年,真真假假能分得清,我压根就没有相信过你,我让你去做事,是因为我知道你恨邢业霖。”
即便狡辩,即便否认,陈悟之也只会当成屁话无视。识人的能力,是年轻时撞过满头血丶蹉跎至今练就的本事,是名利场比别人多存活三十年的优势,“我对你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至于此?我哪里亏待了你。”
他说,“你不信我是为了正义?”
“狗屁的正义,俵子养的廉倡,满嘴胡言乱语。”陈悟之淡淡地说,“隔着这道铁窗,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出不去了,但你得让我死个明白。你问我能不能信任你,你让我信任你。接近我,接近我儿子,把那没心没肺的小畜生骗得团团转,到底是要做什麽?你要白星?你要我儿子?你想要什麽直接说就行了,你要邢业霖的命,就去杀你想杀的人,你不去报你的私仇,你害我?”
陈悟之说:“有了我,你说不定还有能同邢业霖碰一碰的底气。事情还没做,你就要掀桌?你图什麽。我这辈子第一次见自己把自己底牌架空的蠢货。”
“我的底牌吗?董事长说什麽,我的底牌……”邢幡默默地念了几遍,这两个词在唇舌间翻转着,细细咀嚼过一遍,又变成笑从喉咙里闷闷地呵出来,“没有,我没有底牌。真情实感不讲谎言:我是为了正义。”
陈悟之眯起眼,没有再说什麽。邢幡看上去还真不像是在说假话,但嘴里所谓的正义大概还有别的含义。他想起三年前邢业霖将亲儿子送到自己手上的时候,附了一个礼物给陈悟之。邢业霖说,他儿子很好用,但同时也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悄无声息地失去控制。你得盯紧他,栓好他,为了不让他失控,你需要一条牢固的链子。他说,你不必将我儿子正视为人,你该将他当做牲畜来训,驯服这种牲畜最有效的教育是项圈和鞭子,你得让他疼,你得有这条一拽就能让他疼得死去活来的链子。我把它交给你了,好好用它,都是我的诚意。
陈悟之点了点头,“好吧。”他说,“看来你有别的打算,为了正义,你不愿让我死个明白。那你这次来看望我,是为了什麽呢?耀武扬威?”
“恰巧相反,我来是为了向你服软的,董事长。我知道邢业霖给你送了个礼物。从你对我的态度来看,你应该是看过了那里面的内容。”
陈悟之一言不发,表情从始至终都不曾变过,他抿着嘴,用一种有趣的目光,狡黠地看着邢幡。
“而我想要问要回那个东西。因为在我人生中,驱动我做事的动力太少,它恰好是我创伤的来源。如果遗失在外面,我一辈子都会过得很不安。”
“嗯,所以你觉得我会心疼你。”陈悟之还是笑了,“你是疯子?还是神经病?要说我还能因为什麽事感到开心快乐,大概就是看你终日惶惶不安了吧。你觉得我会老老实实把它给你?”
“所以我不求你。”邢幡不再消耗时间下去,他站起身。陈悟之背後的门也打开了,他愣了一下,脸色一变,值岗的人是生面孔,将陈悟之架了起来,动作有些不合规定的粗暴。他挣了两下,手被缚在身後,铐上手铐。
陈悟之问:“你要干什麽?这是监狱,你们这麽做有过程序吗?我受国家监管保护,你青天白日的,这是要动私刑?”
“不要喊叫,你问什麽我答就是了。董事长好奇我来这里是做什麽,”邢幡双手交叠,随着一举一动,手套发出皮革扭曲摩擦是声音,他解释道,“嗯,不是耀武扬威,也不是来看你笑话。董事长,我是来接你离开的。”
“……?什麽,你带我走,”陈悟之觉得荒唐极了,他当然知道带走是什麽意思了。左右看看,发现一切都诡诞又不可思议,“你把我带走?你凭什麽把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