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
近日天子越不适。
秦皇后随侍身侧,替天子揉按额角,夫妻多年,天子鲜少对她表露内心真实情绪,此时她难得如此明显地感觉天子在心神不宁。
沉寂许久,天子忽道:“他不该如此耽于情爱。”
皇后微叹,却未顺着天子的意思说:“但有时重情亦非坏事,夫妻之间若无情意,何谈信任?”
她又道:“月前张王后来长安时,与臣妾说了些话。”
张王后说的是容濯幼时地动那一次,以及他婴孩时期奄奄一息,在襁褓中苦苦求生的事。
皇后转述的语气起初平静,后来逐渐颤抖。而天子听着皇后的话,仿佛能望见一个孱弱的、被断言活不过十岁的婴孩虚弱地喘息,一双眼却格外明亮,满溢着对生的渴望。
天子陷入了沉默。
皇后说完,又道:“当初换子固然是臣妾因您宠爱旁人而不甘,从而自作主张,但陛下也清楚不是么?您知道先帝的心结是子嗣不丰,而太子生时天有吉兆,您需要这样一个子嗣来稳固地位,因而睁一只眼闭眼。这些年对他不闻不问,是你我为人父母的亏欠,如今他想从别处弥补自己,为何不成全一二?不出于理智,只出于为人父母的责任。”
多年以来皇后一直是天子最得力的帮手,他们更像君臣,而非夫妻,她很少反驳天子。皇后第一次像幽怨的妻子暗责丈夫那般说话。
天子失神,但仍固执道:“朕或许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是个合格的天子。皇后也不算一个好母亲,却是位好皇后。如你我这般的帝后才最有利于朝局。”
皇后道:“太子有手段、有谋略,即便不能与陛下相提并论,但及陛下十之五六也足矣。阿蓁那孩子有胆识、有情义,她自民间而来,身在富贵中亦不忘初心,会比臣妾更好。何况他们二人默契无人可及,哪怕往前数几代,也不会再有任何太子太子妃能比他们默契。”
天子不屑地冷哼。
他传来太子:“给朕理由。”
容濯跪于下,冷静地逐一陈明利弊:“于礼制,儿臣损了翁主名节,理应负责。于民心,翁主此番立了大功,百姓皆传唱歌谣,奉为神女;于大局,赵国大败匈奴,理应安抚之。且若翁主成太子妃,靳逐亦可在朝堂上多一份倚仗。”
他条陈缕析,说得头头是道。
“看似陈明利弊,不过都是用以遮掩你情种本质的幌子!”
天子打断,直直砸下一封折子。容濯没有躲,那折子从他面上滑下来,落入他的手中。
展开绢帛,容濯指尖轻颤。
天子身侧的内宦打眼一瞧,是那一份在皇太子前往匈奴翌日陛下就已拟好的赐婚圣旨。
-
“朕闻储副之重,天下系命,壶闱之修,弘于内室;今皇太子濯,年已及室,宜择淑媛。咨尔赵国容氏女灼玉,毓自名族,柔嘉维则,行符图史。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妃。
“尔其恪恭中馈,虔奉祠尝;助宣阴教,以成麟趾。
“钦哉!”
元裕十五年六月,天子为表赵国灼玉翁主助朝廷揪出叛贼余孽、离间匈奴王庭之功,封其为皇太子妃,并定于秋七月完婚。
曾喧嚣一时的妖之谶说、文姜之流言,皆在翁主匈奴一行之后化为乌有,太子妃人选乃民心之所向,街头巷尾津津乐道,传为佳话。
“臣女叩谢圣恩。”
长安赵邸。
灼玉恭谨叩拜,双手高举过头顶,接下黄门手中圣旨。
宣旨的黄门离去前回望一眼那道婉嫕有仪的清姿,女郎亭亭玉立,华服加身,行止之间流露着浑然天成的贵族气韵,那并非权势富贵堆积而成的威压,而是自脊骨中生出的傲然坚定,令人不自觉侧目。
但天子的使臣才走,灼玉放下圣旨,像只大猫瘫坐锦席上。
她哀声道:“当太子妃听起来可真累啊,接个旨都要沐浴更衣以待,这步摇冠可真沉!”
玄色袍角下一双玉白的手伸过来,温柔替她摘了冠。
“从今往后,妹妹可就是我太子宫的女主人了。”
他替灼玉揉按肩头,微凉的指尖拂过耳垂,激得她敏感地缩肩,抖了抖肩头把他的手抖落。
“想得美,还有事没完呢!”
不好,要横生枝节了。
容濯指尖微微一顿,才落定的心又被她悬至半空。
他柔情似水的眼眸中有了一丝危险的晦暗,话语幽幽:“妹妹想反悔,还是认为有何处不妥?”
灼玉眼波流转,隔着镜子与他对视,挑衅扬眉。
“不妥,非常不妥。”
是不妥,而不是悔了。容濯漆黑的眼眸复归温柔。
话里的危险意味也化成了温柔的水,听得灼玉耳根子都酥了:“那么妹妹是觉得哪一处不妥。”
灼玉喜欢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故意道:“你猜。”
“是觉得孤不够深情?”
灼玉摇头,从妖姬谶说到匈奴,他从来坚定不移,深情已毋庸置疑,深情到连她想用这理由来捉弄他都显得自己在吹毛求疵。
“那——”
容濯低声耳语,几乎含着她的耳垂说话,目光透过铜镜望着她,比平日直接四目相对多了一点距离感和陌生,因而也更具有侵略性。
“是认为孤不够会侍奉人?不能让妹妹屡登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