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杜隐禅故意提高嗓音,"叫人送热水来,本少要好好泡泡。"她指尖一弹,一枚银元划过弧线,"当啷"一声落在竈台上,"要烫些的。"
房内一片狼藉,她带来的几个大皮箱大敞着,衣裳被胡乱扯出来扔在地上,连床帐都被扯下半幅,软塌塌地垂在床栏边。杜隐禅立在门口扫视一周,连皱眉都懒得皱。好在她向来谨慎小心,没什麽见不得人的物事。
她弯腰拾起一件沾了鞋印的衬衣,随手搭在架子上,径自走到床前,将凌乱的锦褥草草理了理。不动声色地咬住後槽牙,慢慢往後仰倒。
"嘶——"这声抽气到底没忍住,从齿缝里漏了出来。
叶先霖正立在窗边查看地势,闻声转过头,瞧见杜隐禅僵硬的姿势和额角细密的冷汗,明白方才那副谈笑风生的模样,全是这小骗子硬撑出来的。
"逞能。"他擡手解了西装扣子,将外套抛在圈椅上,挽起衬衫袖口,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在床沿坐下。
杜隐禅警觉地要躲,却被他一把掀住肩头给她翻了个身:"别乱动。"
温热的手掌隔着绸料贴上来,力道不轻不重地按在肩背的xue道上。杜隐禅浑身一颤,下意识要挣,却听身後人淡淡道:"他们下手阴狠,这些淤血不揉开,明日你连床都爬不下来。"
修长的手指顺着经络游走,叶先霖的手法老道,杜隐禅渐渐松了劲。
“挨了窝心脚吧?”叶先霖早就留意到她嘴角的血痕,“师父留下的伤药你还有吗?别忘了吃两颗,免得留下病根。”
“师父。”杜隐禅轻嗤一声,“难为你还记得师父,我以为你如今呼风唤雨,只手遮天,早就改了出身了呢。你瞧你今天这派头,这排场,又是季先生,又是杜老板,要不是你这张脸还没变,我还真的以为你是上海滩锦衣玉食富贵丛中长大的叶大少呢。”
“隐禅,我从没有忘记师父,也没有一天不思念你。”叶先霖手下停住了,“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我也是为了你和我的前途。师父是旧时代的人物,就算那时候再风光,也是过时了。如今这世道,光靠拳脚功夫活不下去。现在讲究的是势力丶武器丶官职,那些打打杀杀丶江湖义气早就和师父一起埋进了尘土里。”
“所以你就把师父的规矩都喂了狗?"杜隐禅一只胳膊撑起身体,擡起眼睛看着他,声音发抖,“当年是谁在关帝庙前发誓,说永生永世不忘师门恩义?现在说起师父过时了?你那些新派的势力丶洋枪丶官职,哪一样不是踩着师父教你的本事和留下的名声爬上去的?"
“你也说师父。”叶先霖拿过被子塞在她的背後,叫她坐得舒服些,“师父一死,尸骨未寒,你就撕了婚书!是谁背誓在先?”
杜隐禅眼里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她怒视着叶先霖:“我在师父的坟前发过誓,不仅要毁了与你的婚约,还要亲手杀了你。你不仅背弃师父定下的规矩,给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卖命,还诛杀武林同道,拿去邀功。我终有一天会替师父清理门户!”
“隐禅,你怎麽不明白呢?人要往前看,不能往回活。”叶先霖拿下了装样子用的金丝眼镜,“或许在将来的哪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也会原谅我,愿意回到我的身边。”
“你做梦。”杜隐禅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出,起身走出门,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下楼,看见谢云生还呆坐在原地,面前的酱鸭已经凝了一层白油。
"老子的钱呢?"她抄着勃朗宁,"咔嗒"一声上了膛,冰凉的枪管直接抵在谢云生太阳xue上,“老子房里封着的五百大洋去哪里了?你最好交代清楚。不然,我不介意拿这些钱买你这条命!”
谢云生动都不敢动,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他是趁机拿了几个小物件,梳妆台上的法兰西香水,盥洗盆旁的力士香皂,还有抽屉里那盒雪花膏,他想要拿这些西洋货去讨好相好的,可是大洋,他一个子儿都没见过。“……大少,兄弟我没动您的钱,是不是记错地方了,您再找找?”
“找个屁!”杜隐禅混不讲理,手腕一压,枪口碾得他太阳xue生疼,叫他立刻交钱。
谢云生忍不住落了泪,他後悔啊,委屈啊,怎麽就里外不是人了,殷老爷责怪他办事不利,功劳都被那个雷阎王抢了,最後还被大少逼着还钱。
"行了,隐禅。"
叶先霖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从容地掰开杜云禅扣扳机的手指,夺过枪来。"五百大洋罢了。当兄长的给你补上。"转头对谢云生露出歉意的笑,右手在他肩头拍了拍:"杜少爷今日受了委屈,总得找人撒撒火。"
柜台後的馀婉娘这才敢探出头来,耳边的金坠子摇晃得厉害。她哆嗦着扯过大毛,亲自提着铜壶跟在他们身後上楼。
谢云生瘫在条凳上,裤裆处一片深色水渍。他正用袖子胡乱擦着脸,张阿树慌慌张张冲进来,草帽都跑歪了半边。
"会丶会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撑着膝盖,声音却洪亮,"码头那帮苦力闹起来了!说要罢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