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的声音从草野传到朝堂,然而帝王杀性一起,便再难扼制。传言道,云极殿前血水汩汩,浸透了丹墀玉阶,皇帝身边的大臣宦婢,更是换了一茬又一茬。
内侍点亮殿内最後一盏烛台,怯道:“陛下,天黑了,该用膳了。”
亓明帝向殿外走去,低喃道:“到时间了,他该等不及了。”说着,他脸上焕发出异常光彩,“吩咐下去,朕今晚要在绛梅宫用膳。”
刚填了缺的内侍浑身一颤,眼里满是惊恐,将头深深叩在地上:“奴丶奴才这就去禀告苏娘娘……”
天子玉辇从云极殿出发,穿过枯败的御花园,经过冷寂已久的琼华宫,一路来到绛梅宫。
自昭元十年起,太後前往宜春山礼佛,避世不出,六宫粉黛陆续外放充作女官,贤妃苏清恢复定国公世子身份,重回朝堂。然而不久之後,定国公苏氏一脉全部入狱,男女老少皆被流放南疆。巍峨壮丽的宫城,如今已沦为一座空城。
一道道冷膳传入内殿,新调来绛梅宫的宫女托着瓷盘,胆大地擡眼偷瞄。
只见偌大的内殿,亓明帝一个人坐在席间,怀里紧抱着一只陶罐,双目炯炯有神,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执迷:“今日都是你爱吃的,御膳房有心了,朕要传旨犒赏。”
“知道你胃口不好,朕命人添了些新菜式,来,多吃点。”
“宫里很久没热闹过了,朕请了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明日陪你一起听戏。”
“苏韬一心求死,朕拦不住他,但苏氏其馀人等已有悔过之心,朕并未处死他们。”
“朕已将他们发配培县,此後世世代代为你守陵,将功折过。”
“苏清之事,是朕做得不对。朕知错了。”
“近日常会梦到你,梦醒之後愈觉了无生趣。朕知道你在地下寂寞,别怕,往生殿很快就建成了。”
昭元十六年,往生殿终于建成。
史料记载,昭元十六年秋,尚值壮年的亓明帝自宜春山请回太後,留下一份传位诏书,後销声匿迹,不知所终。
“此殿须以万骨为基,玄铁覆顶,内置锁魂法坛,以高僧金身镇压超度亡魂。殿成之日,你需亲执一盏引魂灯,立于殿心三天三夜,将还未消散的游魂渡往阵眼骨罐之中,时机成熟,故人自会前来见你。”
“敢问仙师,时机何时成熟?”
“缘法难测,或在千年之後。”
封死的山体大墓中,魏出完成转生仪式,在一片寂然中来到“隐宫”。
隐宫中无水无食,只有满室的画卷,满室的回忆。
魏出在案前盘膝而坐,蘸墨留下绝笔。青灯摇曳,映出他深邃沉静,却隐有偏执的面容。
「阿临,你曾说……我心有不甘,欲搏一线天机……惟愿神佛在天有灵,助我以千载销尽旧恨,渡你归来。」
油尽墨干,魏出心脉渐枯,寂坐而死。
三生如走马,一灯照骸骨。他大梦醒来,遗失的记忆终于补足。
魏从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处在梅园的倚梅轩,只是他那时突然昏倒,现在却好好地躺在床上,身上还盖了床被子。
他掀开被子,略显僵滞的瞳孔转了转,下意识地喊出来:“韩渡……”
“韩渡?”没有人回应他,他又喊了一遍,随手擦掉眼角可疑的痕迹。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他体内苏醒,比起梦里的悲恸欲绝,失而复得的狂喜更让他口干舌燥丶头皮发麻。
倚梅轩里空荡无人,没有韩渡的身影。
魏从峥极力平复心绪,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是傍晚时候回到的梅园,现在一觉醒过来,天光却亮得刺眼,看日头倒更像第二天午後。
婴儿床是空的。
铺了满床满地的行李都消失了,卧室里整洁得就像从来没人住过。
客厅里没人,厨房里也没有,卫生间里还是没有。
不光是倚梅轩,整座梅园安静地没有一点人声。
魏从峥冲出倚梅轩,在偏阁丶沥水轩丶松林丶山道上疯狂地寻找,始终没找到韩渡的身影,他怀着最後的期望走遍整个梅林,仍然一无所获。
韩渡消失了。
韩渡消失的第一年,魏从峥找遍燕城和禹州,可韩渡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留下半点痕迹。
韩渡消失的第二年,新城改造丶墓园迁址的消息甚嚣尘上,直到推土机开进墓园,沈照丶高薇的墓址被强行迁走,韩渡仍未出现。同年,知名女星韩卉忽传失踪,媒体沸沸扬扬报道了三个多月,截至年底,韩卉才重新出现在镜头前,却只字不提去向。
第三年,苏郁明于戒毒所猝死的消息引爆各大媒体,与此同时,喘过气来的魏氏终于出手,燕城各大世家遭到轮番清洗。首当其冲的是荣氏,随着一份机密文件曝光,荣氏家主锒铛入狱,麾下党羽被一一剪除,各类资産第一时间被查封冻结,即使荣氏迅速收缩势力丶断尾求生,仍然躲不过这场灭顶之灾。荣氏倒台後,风暴持续蔓延,依附荣氏的大小家族一概遭到清算,大小赵氏接连遭殃,留下的权力真空旋即被蓄谋已久的程氏吞食。
第四年,眼看风波将息,魏氏又调转刀锋,一场突如其来的审计风暴席卷程丶郭丶侯等老牌“魏党”,这些在清算中囫囵吃撑的家族,又被迫按头割肉。至此,燕城世家格局最终成型,魏氏权力登顶,势焰熏天。
第五年,魏氏发动全部力量,穷极手段,大肆寻人。
第六年,第七年,第八年……
如此,整整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