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画皮之下
◎俞璇玑同志,你的代号是什麽?◎
“你该走了!马上走!离开这里!”俞璇玑对自己说。然而她每迈一步,都觉得寒意侵入骨髓。她像游魂一样,穿过热闹的人群,找到了那个生煎摊子。
明明知道,如果一切都如她所料,那麽76号的人一定会把舞厅里的所有人逐个盘问一遍;明明知道,如果有人留意到她们的行踪,那麽他们就会知道和沈秋霞见面的是个女人;如果走漏的情报再丰富一些,这个书记员的身份也会曝光,那些凶残的爪牙距她也只有一步之遥;如果,如果真的有人听到了她们的对话,那麽不需要多久,他们就会找到这个生煎摊子,她留在这里,就会引起认识她的所有人的怀疑……明明知道这一切,她却挪不开脚步。她总是怀着微渺的希望,想着万一特别行动处的任务并非针对她们,那麽她们依然可以按原计划行事,依然可以在这个贫瘠的时代丶冰冷的夜里,伴着食物的热气,聊一聊现在与未来。
枪声响起,在被战争折磨的土地上,摊主忙着添汤的手四平八稳,食客们面无表情地继续咀嚼食物,母亲依然要拿到货郎手里的波浪鼓,再拥住似乎已经不会被吓到的孩子……惊慌的情绪已经被现实熬干,剩下的是干涩无味的麻木。
交火时的枪声和单方面屠杀的枪声听起来如此不同,俞璇玑举着筷子发呆,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无论如何想不出当衆救人的法子。原来,她可以那麽轻松地把故事讲给陈深听,认为这些事情陈深都可以应对自如,只是因为那些人她还没有面对面见过。一旦见过,似乎她就多了几分惶恐不安,再也不能置身世外,再也无法居高临下。
枪声停了,周围有人窃窃地议论。这些议论,被寒风一卷,就会消失在黑暗之中。而沉浸在节日里的人们,也不过对枪声皱一皱眉,关起门来庆幸自己多活了一天。
俞璇玑推开碗筷。对面桌上是爸爸带着两个小孩子,有个特别贪吃的,吃掉了两个生煎包,喝了一大碗稀可照人的醪糟汤圆之後,还眼巴巴地一直望着她面前的吃食。她冲孩子笑了一笑,给他端了过去。孩子的爸爸原意要推辞的,然而孩子的手比旋风还快,吃得专心致志,于是他也只好朝着俞璇玑作了个揖:“孩子饿呀!我也是没本事。”
你是没本事,没本事扛枪打仗保家卫国。俞璇玑垂下眼帘,又问老板买了一份汤圆,热腾腾端在手里,想要给另一个乖乖的弱弱的孩子送去。正要往桌上放时,突然又是一声枪响——枪声如同带着冰凌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惶惶然一个冷战,半碗汤水都撒了出去。还是孩子爸爸捞得快,才挽救下来。他关切地问:“还好吗?吓着了吧?隔三差五这样,早晚大家都活不下去。”
这便是亡国奴日常聊天的内容了。俞璇玑惨然一笑,逃跑似的回家了。
她找出联系人没有来得及拿走的情报,和汇总後的资料,抱在怀里满屋乱转,只觉得放在哪里都不安全。不知道有多少次,她走到窗口,惊恐地试图在一片漆黑中,发现什麽潜藏的危机。什麽都没有发生,在这个没有摄像头监控的年代,76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马上冲到她的家里。然而如果他们来了怎麽办?她的联系人下落不明,好不容易和沈秋霞接上头,沈秋霞又很可能暴露了。作为信息整理和分析人员,她永远都是单线联系唯一的上级。她很隐蔽,一旦她出了事,就是所有的情报都出了事……
她慢慢坐回桌前。还好她是个作家,还好她习惯熬夜工作,还好她的左邻右舍都不会因此起疑。她提笔写了一篇神神叨叨的闺阁小说,小心翼翼地把手里最重要的几条资料改头换面,抄在里面。然後她用了更多的时间去记忆那些碎片化的情报,记一段,默一遍,再烧成灰。除了空气中的焦糊味道,她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人查找到的把柄。她知道此事做起来不容易,自己又在慌乱中耽搁了太长时间,所幸高度紧张的精神让她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不眠不休地把情报全部烧毁之後,她才发现已经快到第二天中午了,自己更是饥肠辘辘丶心慌胃痛。把锅子放在炉上,她原本只是想靠坐在旁边休息一会儿,结果头一靠上墙,困意沉沉袭来,瞬间无知无觉了。
真是一场可怕的迷梦。她听到有人踹开房门的声音,分明就是76号的人,他们在她的房间里奔跑丶寻找丶翻动所有的东西,或许正是想要找到被她毁掉的情报;她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陈深,也看见了刘二宝,他们在因为什麽事争执,或许是关于她的身份?关于她的情报?关于如何处置她吗?
她头昏昏地醒来,眼前还真是陈深和刘二宝!这两位的组合也太诡异了吧?她乐呵呵地张口想要调侃两句,却发现半边脸连着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像有千万条小虫子在体内乱爬。
“你看!我说不用送医院,掐掐人中就行了!”陈深十分得意的样子。
刘二宝不甘心地说:“陈队长,这是人家俞先生运气好!但是你下手也太黑了,有这麽把人中抠出血来的吗?大过年的,你让俞先生怎麽出门啊?”
“哎,二宝,你到底会不会说话?我还没问你呢!你好端端地,跟着我干嘛?”
“陈队长多心了,顺路而已。”
“顺路你能跟着我从办公室一直顺到俞璇玑家里来?”
“陈队长,不信你问问俞先生,今天是她叫我来的呀!”
陈深倒真是被刘二宝这当面胡扯的功夫给震撼了,他指着刘二宝佯装怒道:“你别拿俞先生做幌子……”
他俩拌嘴的功夫,俞璇玑已经清醒得多了。她想了一想,就明白自己是烧着炉子睡过去,大概是被煤气熏晕了。此刻看人还是有点重影,不过她已经能支支吾吾地开腔了:“陈……队长,你们怎麽来了?”
陈深自是振振有词:“元宵节不是要一起去看灯吗?我想来问问你的安排。结果怎麽敲你都不开门,还以为你没在家……幸好有我,不然明天的日报头条就是——过春节烧炭自杀,名作家魂归九泉!”
俞璇玑被逗得一乐,接着就看到刘二宝紧皱的眉头,当即伸手过去拉住他的衣袖:“你也来啦!样刊已经出来了,想让你帮我送一本给毕太太。我放楼上了,等我给你拿啊!”
她哪里站得稳,几乎是被他们托上楼去的。样刊早就印了好几个版本,她也并非一定要送给毕太太,不过刘二宝既然开了口,她总要帮他把面子圆过去。
刘二宝拿了杂志,卷在手里,皱眉打量俞璇玑,仍是难以放心。陈深冷笑道:“怎麽?处里的工作都做完了?回头处座找你你不在,错过升官发财的机会怎麽办?”
送走了刘二宝,还有一个难以应付的陈深。
俞璇玑望着他的头顶,仿佛看到什麽虚无缥缈的东西似的,幽幽说了句:“陈队长是亲人有难……”
“你还真是个算命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你要是算命先生,怎麽不知道自己今天不宜生火?你倒是先算算自己的命啊!”
“医者不自医。”俞璇玑只是想试探沈秋霞是否真的出了事,现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也罢!”陈深摆摆手,“我这次来就是请教你这位算命先生:我的亲人可有救?”
俞璇玑心中悲鸣,却不知该不该说破:“救?陈队长若有办法,自然能救。若是连你也没有办法,还有谁能救呢?”
陈深皱眉:“我只问结果,能不能救成?”
俞璇玑醒了醒神,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一件事来:“也不是不能救……你若亲自去,就需想好全身而退的计策;若是有朋友能帮忙,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的亲人,我的私事,如何能假手于人?”他无所谓地笑道,“更何况,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这年月,人人的脑袋都不牢靠,全看你拿什麽去换了。不是有一句话说,这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吗?”她托着腮琢磨,“上次在中储行的事情,你们不是在准备对重庆的报复吗?我听说梅机关也要出手了……”
陈深没说话,他的眼神定在俞璇玑脸上,仿佛她是美人画皮,剖开就能见到什麽了不得的妖怪出世。
过了一会儿,他极为艰难地开口:“俞璇玑同志,你的代号是什麽?”
从沈秋霞被捕後就与组织失去了联系的俞璇玑,其实对于是否打通“陈深-李小男”这条交通线很是犹疑。只是沈秋霞尚有一线生机,这种可能让她在陈深面前勇敢地迈了一步。她尽量简短地回答:“我没有代号……我昨晚去过舞厅。”
陈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多年情报工作,让他能够迅速整理好庞大的信息,也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还真是你!刘二宝审讯了舞厅里多一半的人,没人注意到你们,还有人胡说八道,说曾经有男人去和“宰相”搭讪……俞璇玑,你运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