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医士,快。”裴恕吩咐着,紧跟着便想到,行军之中诸事从简,配备的医士也都是擅长处理外伤的,她如果不是外伤引起的病症,只怕,治不好。“快马去永年,请治心疾的大夫,快!”
周青飞快跑回帐篷,砰一声踢开门:“水!”
锦新飞跑着上前,军营里诸事简陋,水也只是一盏发黄的冷水,周青接过来,掏出丸药往王十六嘴里塞,又将水盏送在她嘴边,她在昏迷中不知道吞咽,水流下来,打湿了脖子上的包扎。
“我来,”锦新见他手抖得厉害,连忙接过水盏,从他怀里接过王十六搂在怀里,慢慢灌进去一点水。
药丸卡在喉咙里,并不能咽下去,周青语声里带着颤抖:“不行,这样不行。”
蓦地想起永年城破後王十六挨了王焕鞭打,受伤昏迷时,请来的大夫摇着头叹息:“小娘子娘胎里就有病症,这次又伤到了心脉……今後万万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劳累奔波,尤其不能再受伤,否则只怕性命难保啊。”
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奔波劳累,尤其不能再受伤,可自从遇到了裴恕,大喜大悲,奔波劳累,甚至还为了裴恕,受了这麽多伤。
一时间痛恨到了极点,突然听见门外裴恕的低低的语声:“用水化开了再喂。”
周清擡头,他带着两名医士进来,波澜不惊的从容:“去为王女郎诊脉。”
周青狠狠瞪他一眼,掏出一丸药,在水盏里化开。
裴恕远远站着,就着案上那半支残烛,看着王十六。
锦新在喂她吃药,羹匙舀起一勺,到嘴边总要流出来大半,她一动不动靠在锦新肩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一片淡淡的阴影。
那麽安静,那麽脆弱,那麽让他,不习惯。从认识她到现在,她一直都是动的,骑着马,挥着鞭子,在跑,在冲,激烈着要打要杀,或是蛮横着,用无数方式纠缠他。
她好像永远都不能安静,永远都在争什麽,抢什麽,勉强什麽,她好像活得很用力,那是他不喜欢的一种姿态,但此刻她这样安静,又让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有点习惯了她那麽用力地活着。
那盏药水终于喂完了,她依旧没有醒,锦新扶着她在榻上躺下,医士上前诊脉,周青跪在榻边,红着眼梢,看着她苍白中透着淡淡灰色的脸。
裴恕便也默默看着。屋里安静到了极点,让人蓦地想起潜入洺州那天,仓促布置的灵堂里也是这样安静,妹妹的尸体放在木板上,泛着灰色的脸。
“裴使节,”医士终于诊完脉,带着忐忑,“小娘子除了外伤,好像还有什麽内伤,在下不擅长这个,诊断不出来,不敢用药。”
“我去求王焕,”周青霍地站起身,“城里有医士。”
“我已派人去永年请大夫,快的话明天上午就能到。”裴恕道。
“明天上午?”周青恨恨说道,“还能等到那个时候?!”
“王焕的大夫,你敢用吗?”裴恕看他一眼。他也正是顾虑这个,所以才派人去永年。
周青心中一凛。先前或者能信,但今夜,王焕是真的起了杀心。那道伤那麽深,一看就知道下了死手,要不是锦新发现不对,让侍卫闯进大牢放他出来,也许刚才,他的娘子,就在劫难逃了。
周青心如刀割,慢慢蹲低,握住王十六冰冷的手。
裴恕依旧站在原处,心绪缭乱着,看着王十六。
她一动不动,毫无生机的脸。他一直疑心她是使苦肉计,但现在,他是真的希望,她是用苦肉计。
在晦涩难言的情绪里,低低唤了声:“王观潮。”
王十六在混沌中。
到处都是狰狞的血色,到处都是永年城那日的夕阳,铺天盖地的火光。她徒劳地奔波着,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口,总觉得要去哪里,要找什麽人,找到了,从此就好了。
可腿沉得像是钉在了地上,用尽全身力气也擡不动,急躁迷茫到了极点,在即将把人逼疯的寂静中拼命想要喊叫,突然听见极远处似有似无,有人在唤:“王观潮。”
王观潮。
迷乱的心境突然清醒。她知道她要找谁了,薛临。
王观潮,薛临给她的名字,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哥哥,是你在叫我吗?你在哪里,为什麽,我找不到你?
榻前,周青惊喜地叫了一声:“娘子好像眨了下眼睛!”
是好像动了下,他也看见她眼下的阴影,细细一颤。难道方才叫她名字,是有用的?裴恕凑近了,微微俯身:“王观潮。”
洺水城中。
“节帅,”陈泽匆匆走来,“预计到辰时能收拾完啓程。”
王焕点点头,忽地说道:“王崇义恐怕不会那麽容易就去长安。”
去长安,就是变相夺了兵权,回不回得来另说,就算回得来,能不能再拿回兵权又是两说,王崇义一向狡诈,绝不会这麽容易答应。
“王崇义眼下还不知道节帅的安排,”陈泽道,“不如先备好人手,若是他痛痛快快去了最好,如若不然,便制住他。”
“就是这样吧,你去安排些妥当的人手。”王焕眯了眯眼睛,“那个逆女,还在裴恕那里?”
那时候,他是真的起了杀心。甚至追到城门外时,他还是一心想要杀她,但几次迁延,到这时候就有点反复,须知打仗,向来都是要一鼓作气才成。“当初就该杀了她。”
陈泽顿了顿,不是很确定他的心思,便劝解道:“眼下十六娘子跟裴恕在一处,这门亲事,总还是有指望。”
“没指望,一个男人,但凡对女人有一丁点怜悯,就不会当着她父亲,当着那麽多人,说那麽难听的话。”王焕冷冷道,“那个蠢货识人不清,只会害我,传令下去,以後再见到王十六,立刻绑了!”
往榻上一倒:“你退下吧,我要眯一会儿。”
明天撤兵,有裴恕在,有李孝忠插了一脚,还有王崇义要收拾,他得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洺州军营。
裴恕走近些,又唤一声:“王观潮,醒醒。”
那纤长的睫毛随着他的呼唤微微一颤,裴恕屏住呼吸。
混沌之中,似乎有天光一闪,王十六拼着全部力气,努力向跟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