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鹭心不在焉地应好。
周建恒的浮出水面并没有解开她心头的疑惑。反而更让她像置身在一片迷雾之中看不清前方。
梧桐半岛这个项目,到底复杂到什麽程度?她们这样硬碰硬下去会是什麽结局?是真的如同影视剧和文学作品中那样酣畅淋漓高奏凯歌,还是在现实中,只能等待迎接一场彻头彻尾丶非死即伤的惨败?
十五年前,他就曾在调查她母亲被害的案件时,莫名遭到调查丶停职,甚至被调离了刑警岗位,调到了交警队。尽管当时局里给他的解释是,要培养他丶提拔他,轮岗锻炼是必经之路,但他们都知道真实原因究竟几何。
当年他是个手上无权,只为一腔正义的愣头青,他败了,甚至连败给了谁都不知道。她知道他不甘心,却也只能将那份不甘心埋在心底。
而今,他一路摸爬滚打地干到了局长丶副市长,终于站在峰顶之时,遥望去,却只见更高峰处云雾遮蔽丶不见天日。
江鹭不愿他再重蹈当年的覆辙,却知道他不会为任何原因退却,只有提醒,“你要慎重,凡事不要再一根筋丶一条道走到黑地蛮干。必要时也得懂得退让丶转圜。”
宋魁陷入沉思,没有作答。
翟莎莎风波之後,对徐北强调查的深入让他仿佛靠近了一个漩涡。早知道这其中的问题不简单,但现在看来恐怕远不止是不简单。
眼前的困局该如何解,耿祈年之死的真相几何,梧桐半岛项目涉腐问题有多严重,究竟是谁牵涉其中,又牵涉到了哪一个层面……
到如今,他终于理解了到任第一天时郭颖才所说的———平京市的局面是相当复杂的。
这复杂指得是什麽,已经不言而喻。
月末,田宏被降职调动至宝宁市公安局任调研员,赵永铭平顺过渡,接管市局政治部。
宋魁觉得自己像是愚公移山丶精卫填海,走了一个,接下来的路却依旧旷远,面前的阻碍更是重重。
此前,徐北强的停职问题上,由于何崴与田宏的带头阻挠反对,党委会议上因支持票数未能过半,该项议题被迫流産。现在田宏走了,赵永铭的接任,是否能够让他完全掌握局面?
宋魁觉得是时候一劳永逸地解决徐北强的问题了,这一次不仅要强硬,更得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周一上午,宋魁一到局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先敲响了副局长曹新良的办公室门。
曹新良也习惯早到,这会儿才刚七点五十,他已经把茶水泡上了。刚坐到椅子里,点上烟,准备抽着烟小啜两口茶,一擡眼看见宋魁站到门口敲门,赶紧放下茶杯起身。
“哎呀,局长早。”他知道宋魁不抽烟,也不喜欢别人抽烟,手里利索地把烟掐了,挥开面前的烟雾,打声招呼迎上前,“找我有事?”
宋魁进门来,“见你来得早,过来跟你聊两句。”
“快快,请坐。”
曹新良请他坐到主位去,宋魁推脱不用,只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见他要给自己沏茶,忙道:“老曹,别忙了,我办公室有茶。”
“哎,你尝尝我这个大红袍,儿子给买的,贵着呢。”
宋魁只得从善如流。
上回的班子会议上,他猜测曲向东丶魏勇辉丶雒占东和他都投了弃权票,导致最後的有效票数仅六票。赞成的人就不必提了,何崴丶田宏及潘振杰大概率是反对。
现在田宏调走,何崴的阵营仅剩下他和潘两人。魏勇辉一向中立,是个谁也不得罪的,曲向东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刚进班子的赵永铭不清楚情况,显然不会轻易站队,这三票何崴是不大可能争取得到的。
理论来说,他手上已经有他自己丶胡晓钦及霍聪的过半赞成票。但为了万无一失,必须得确保其他人不倒向何崴一方才行。
曹新良是老同志了,比他大八九岁,干到这个位置,已经基本没有再往上走的可能了。所以他不必迎合谁,也不必巴结谁,弃权通常是他这样的干部最稳妥的安全牌。
从他上一次的态度来看,宋魁认为他应当还是有所顾忌,今天过来,就是想再试试说服他。
曹新良将茶放到宋魁面前,两人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工作,宋魁就转入正题上来:“老曹,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探讨一下徐北强的停职问题。”
“噢,为这事啊。”曹新良显得并不意外,“我知道,你是希望争取我投赞成票嘛。不瞒你说,何局上回会议後没几天就找过我了,希望我能投反对。但是我当时就给他答复了,停职徐北强,我个人是持保留意见的,既不会赞成,也不会轻易反对。”
宋魁笑笑,“那我想听听,你持保留意见是什麽原因?”
曹新良摆出论据:“第一,徐北强目前涉及到的问题丶至少拿到面上来讨论的,我认为情节较轻,还不至于到停职审查这一步。纪委都没有当回事地介入,咱们这麽处置自己的干部,这不是揭自己的短吗?传开了,影响太恶劣。第二,青湖分局在各分局中成绩是排在前列的,对市局整体指标达成贡献很大丶影响也很大。现在年末了,不该在这麽关键的节点搞这麽大动作嘛。”
宋魁点点头:“你的这些顾虑我也有过,但是,徐北强的问题绝不是「较轻」的。无论从我了解掌握的层面丶还是从基层干部反映的层面来看,他的问题都属于是「严重」。即使青湖分局考核结果好丶成绩突出,也不能掩盖他存在违法违纪问题的事实,这不是我的武断论调。而是在经过调查丶有一定证据的情况下才做出的审慎决定。”
“不管纪委是何态度,现在分局出现了这样的塌方。如果我们内部不先及时纠正丶整顿,放任其继续造成不良影响,後果恐怕就是塌一片丶塌全局。市局已经连续多次考评成绩靠後了,究其原因,就是内部出现了问题。如果还置之不理,不从根上解决问题,按照现在中-央的态势,到头来你我可能都会扯进去,还要成绩有什麽用?”
曹新良绷着唇,许久未言。
宋魁也没有继续保持强势姿态,只是放下茶杯,起身道:“老曹,我也不是想说服你赞成我,你当然也可以继续保留意见。但我相信我调过来後的努力你是看在眼里的,你丶我,我们的愿景也是一致的,那就是让市局的现状真正有所改善丶有所变化,从这一点上,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考虑。”
从曹新良办公室出来,宋魁深深吸了口气。
曹新良的工作做通了没有,他心里没有底,也不知道会不会这一通工作做完反而起反作用,让他这一票从弃权干脆变成了反对。现在曹新良谈完了,後边还有雒占东丶曲向东丶魏勇辉这几票等着。
人心各异,他很想知道这些委员们私下里究竟怎麽看待他。是信服丶尊重?还是质疑丶观望?亦或者是轻蔑丶不屑一顾?
他长长地将这口气吐出去,既往的七年履历中,他在一局之内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很少需要像今天这样。因为想要在某项重要议题上达到目的而去一票一票地争取。
但他知道这是个坎儿,只有跨过去了,他从此才能在党委会中彻底立住,才能真正成为这个局里说一不二的一把手。失败的结局意味着他将成为第二个王沿,他别无他选,只有背水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