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曹笑道:“女君从前家境不错吧?”
君华苦恼地翻着名册:“什麽?”
功曹:“寻常人家没有姓氏,上了战场一不小心就回不来了。尸体呢,又是十有八九也是看不出原样的。为了认出自家女儿家里会取个字形复杂的名,不论从前叫什麽,今後只叫那个字了。”
与其说是名字,不如说是图腾代号,方便辨认也防止大妖咒杀。
“参军後刻成铭牌挂在身上,打扫战场的时候捡到了,战後清点又不见人影,就默认已经战亡了。”功曹指着一个字,“这个孩子我认得,跟将军打过七次仗,最後葬在前骊山那边。”
“她从前叫阿苗,喜欢吃鱼来着,脾气也好,见到我就喊姨。”功曹笑着,“她被招进队伍时是我帮她刻的铭牌,後来她死在前骊山,铭牌也是我捡到的。连铁牌子都差点砍碎了,别说人了。那一片打得全是肉泥骨屑,踩上去都打滑。”
君华愣住了,她尽力去思考这其中的含义,好不容易才消化了那段被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沉默许久,再低头去看那本名册,鼻尖似乎泛着血肉的腥气。
她一页页地翻看,看不懂也没停下,那些字形复杂到能称为图案的名字一个个都活过来,叽叽喳喳地说了几句话,然後又沉寂下去,在一片血泊中凝视她。
功曹:“女君将来也是要当将军的,要趁早习惯这些字啊。”
这些复杂的“名字”还有另一个作用。妖族的战场存在一些超自然力量,若是士兵的名字被敌方拿到,那麽随军术士一个咒杀术下来,战局就天翻地覆了。这些字很多是当场生造的字形和读音,为的就是防范这一点。
君华手上的名册是阵亡士兵的名录,许巢蓝还没心大到给她在役士兵名册的地步。
不过两本名册的距离本就不远。
君华又擡头去看演武场。烈日之下,晒得黝黑的士兵们整齐划一地挥动兵器,破空声和厉喝混在一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她没法将那些名字和一张张平凡的脸对上号,又好像认识她们每个人。
剑客低下头,继续翻看名册。她提问的声音和功曹的回答时不时传来,许巢蓝松了口气。
许巢蓝见多了这样天赋异禀的年轻人,都觉得自己一剑能当百万兵,这也不学那也不学,还幻想着一上战场就打得敌人落花流水。
她欣慰极了。
“记住士兵的名字是第一步。”许巢蓝走过去,她拄着剑,阳光照在她粗糙的皮肤上。
“把她们当成你的家人。如果你是士兵,你的将军能记住你的名字你的家人,说得出家中姊妹预备留嗣,母亲几何年岁,为她而战的你才会是真心实意的。”
“……认得大纛旗吗?对,就是这个。对于士兵们来说,那就是主帅的象征。旗倒了,往往意味着军阵散了,兵败在即。只有少数精兵才能在大纛旗倒下後还能继续战斗。”
“……一般来说,我们不会让没有经过完备训练的普通士兵下场,但如果她们出现在战场时,说明情况已经很危急了,因此营啸问题更是重中之重。”
君华还没熟悉这门新语言的结构,许巢蓝有一搭没一搭地教,权当闲聊。君华就认真听着,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许巢蓝陪了她一会,又回到营地中去。
练兵告一段落,士兵们到阴凉处歇着,几个新兵凑到前辈边上问:“今天就结束了吗?”
这一仗打得惨,樗尤王也要征新兵。军营中多了不少新鲜面孔,老兵见将军不在,也不复严肃的神情,表情鲜活起来:“现在肯定结束不了,但将军今天心情好,没准能提早一点。”
新兵怪叫道:“你怎麽看出来的?我看将军一样板着脸啊!”
老兵切了一声,一拉衣襟,露出数道狰狞的疤痕。她得意道:“我很早就跟着将军了,能不知道她心情好坏?看这个,这是打凉梭王时留下的——你们现在都不认识她了,她的士兵当时杀得那叫一个血流成河,我倒在尸体堆里,要不是将军把我背回去,我就死了!”
新兵们凑过去围着她的伤疤看,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过去的惊险战役。一些老兵哼笑一声,眯着眼乘凉,不去管。也有人兴致勃勃地加入这场会谈,你拆我台阶,我踩你痛脚,好不热闹。
许巢蓝远远地看见了,冷笑着走上去给她们揪起来加训。不论新兵老兵,这下都和打了霜的茄子一样蔫,然後在同僚的围观下操练起来。
君华听见动静,探头探脑地看了会热闹,不自觉笑起来。有新兵注意到她,原本抱头鼠窜躲着将军的暴打,当即指着她大叫:“将军!她!她也笑啊!”
君华无辜地指着自己,许巢蓝冷笑一声:“好啊。君华,你上来打她!”
君华有点不乐意:“……打到什麽程度?”
新兵一听愤愤不平:“你看不起谁呢?!”
君华做了个起手式,犹豫地看着她。新兵被看得直冒火,快步冲上来。君华手腕一翻打在她的腹部,伸手一抓,擡腿一扫,新兵就倒在地上了。
君华看向许巢蓝:“还打吗?”
许巢蓝看着自己躁动起来的士兵,十有八九都是新入营的小年轻。她摆摆手:“谁能把她打趴下,有赏。”
君华:“啊?”
士兵们可不管她的心情。有人跳上台子,重重一哼:“她平日演习就偷懒,你能赢不奇怪。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君华点头,士兵大吼一声,直直冲上来,看着气势惊人。君华伸手挡下一拳,动作迅速地侧身,钳住对方的肩膀,硬是提着转了个圈,直接把她甩了出去。
“……”
一衆士兵看得目瞪口呆。
被扔下场的士兵还懵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挣扎着站起来,呼吸粗重。她不甘地看着台上人,最终低下头,笨拙地拱手:“是我输了。”
君华礼貌回礼。
台下又一个士兵意动,左右看看,灵活地爬上去,眼睛一溜:“少侠厉害,咱们过个手领教一下,看看身手就好。”
“……油嘴滑舌的。”不知道谁偷偷骂了一句,士兵也全不在乎,笑嘻嘻地就要打上来。
她的动作试探意味很浓,君华也没用力打,像模像样地过了几回招,士兵就举手投降了。
她嬉皮笑脸道:“将军,我打不过她,能下去了吗?这位女君厉害,将军真是慧眼识珠。她日後保准也是个小将军呢。”
许巢蓝瞥了她一眼,对君华说:“给我认真打,事不过三。再糊弄我,你今天别回家了。”
士兵脸色一垮,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同样脸色大变的君华浑身气势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