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
她又一次翻开账本,反反复复地计算。
珊女啃了一口紫花菘,香脆可口,可她依旧愁眉苦脸。她容貌寻常,没有一张我见犹怜的芙蓉面,但每个人见到这样哀愁的神色都要揪心一下。
因为她的哀愁和她的容貌一样寻常,後者来自寻常的母亲,前者来自许多人都苦恼的问题,它们都存在于一个个寻常的家庭。
她也在为经济问题忧心,和城主一样。自然她操心不了那许许多多的人家,光是自家的柴米油盐就让她头疼了。
她问大姐:“你在夫人手下做事,那风声你可听真切了?”
大姐也皱着眉,她黝黑的皮肤疤痕交错,粗大的指节拈着纸张略粗暴地翻过,留下一抹煤灰。她说:“夫人们都是这麽说的。”
珊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低声说:“三妹不是在那些金帽儿里有关系吗?我再支一笔钱出来,让她走一趟。我们嘴里淡点不要紧,你是干重活的,万万不能断了盐!”
金帽儿就是桃李坞商会的人,她们统一带着顶金灿灿的圆顶小帽。这文绉绉的名字难记,望青人统一叫她们金帽儿。
大姐看着账册上的数字,一味沉默。
珊女不着痕迹地合上册子,揽着她的肩膀调笑道:“你个睁眼瞎,还学我算起账来了。那册上收的支的,你辨得明白麽!为了锻炼二姐儿,我特地写错了几个数,等着叫她找,你可别对这糊涂账抓耳朵了!”
劝走大姐,在街坊里出了名精明的妓女才掂好银钱出门。路走了一半,就见一群人闹哄哄地簇在路中央。她惊疑不定,仔细打量半天,才发现这群人围着几个金帽儿,挥着大把大把的铜钱买盐。
珊女吃惊极了,情况已经这麽紧急了吗?!
吵嚷的人群狂热地往里钻,气氛热烈至极。珊女不由得乱了心神,她被半裹挟着往中心走,没两步又被挤出来。
她身量小,这样场面不占优势。
珊女冷静下来,四处张望。忽地,她眼睛一亮,急忙上去打招呼:“婵姨!”
女妖脚步停顿,珊女便热情笑着,顾不上寒暄地问:“姨妈,您是有本事的!这乌泱泱的全买盐去了,当真有这麽险吗?”
婵姨面带不悦:“你往日也是个聪明丫头,怎麽这会算不明白了!”
珊女一听就知道事有转机,连忙抓出一把铜钱给她却被推掉。婵姨严肃道:“我要你这钱做什麽,胡闹!”
她叮嘱道:“你们这些小年轻不懂,我是一路跟着祁小姑娘来西北的。她这麽些年,什麽事不想着我们!”
“别一天到晚听风就是雨,那都是有人要害我们!”
珊女大吃一惊。
婵姨就问她:那些人怎麽同你说的?
还能怎麽说?
有人对城主不满意,城主一直知道。这不满说不准是对着制度,还是她本人,但她们能装作若无其事,那麽缺人的城主也能做出相安无事的姿态,继续让人蹲在那个萝卜坑里。
现在,萝卜想长腿跑了。
坏萝卜一面把腿从坑里拔出来,一面装模作样地说:哎呀,愁人呐。
旁边不明所以的小萝卜就说:什麽事让您这样愁?
坏萝卜不明说,反而惊恐地讳莫如深。小萝卜们见了,自然私下细细打听,打探到坏萝卜放出的苍蝇身上,它便嗡嗡唱起了大戏。
……你岂不见这城中如何忙碌,进来放出的盐又少了,必是城主没盐了!为何不再晒?哎呀,阿嫂怎的这般天真,往日晒盐的是谁?大妖!
……人家一时兴起帮帮忙,哪有日日帮忙的!那大妖都是坐在宫殿里,等着给大军压阵,镇宅镇风水的!你是什麽东西,也配要她日复一日为你吹海风遭日头晒?
……城主娘娘不是这麽说的?她说你就信?她还是个人类呢!你信你家妹子养的狸奴会算账吗?
婵姨听了,就淬一口:“他能耐,也不见他带着八千多人一路到西北来!上下嘴皮一碰,咕呱两声当□□,净爬人脚背吐唾沫,再吠一声就仔细他的皮!”
她又握着珊女的手交代:“别的我也不多说,你就仔细想想,望青里里外外这麽土地,都在谁手上。前些日子米价都飞起来了,还不是安安稳稳过去了?那几个囤货的还吊在城墙上呢!”
“你瞧,”婵姨指着拥挤的人群,“那都是山民!”
“换盐大多是新进城的山民。”司月说。
祁访枫沉吟道:“她们渔猎为生,不像我们这样看重土地,这几个部族刚来望青没多久,自然也谈不上信任。”
她把话说得很委婉。
何止是不信任,在一部分山民眼里,她和仇寇没区别了。山民下山,一部分是祁访枫为了人口连哄带骗威逼利诱逮下来的,一部分是山林实在被祸得没法看了只能下山谋生。
她更狠的时候直接烧了人家的房子,刀都亮出来,硬逼着人下山。
这原本是件四两都没有的事。毕竟人都是向往稳定生活的,吃饱穿暖还能满足点高层次需求,没那麽多怪胎成天想着回山当妈喽。可是她的甜枣大棒还没掏出来,缰绳还没套稳,这事就上了秤。
那真是一千斤都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