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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们换班时间到,云竹一直站在门後,听着家属们讨论的声音,大致推测出谭以南是在哪个病房。终于挑出时间段溜出去。
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惨白的顶灯投下毫无温度的光晕,两侧紧闭的病房门如同沉默墓碑。她的影子在脚下拖得细长,微微摇晃。
云竹脚步声放轻,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洁感,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无孔不入。
夜晚间,医院连廊地面上的瓷砖锃亮,反射|出云竹脑内不断循环上演的碎裂记忆玻璃片,带着锋利的边缘扎回来——
狭窄的小巷楼道,男人扭曲狰狞的脸,拳头挟裹着风声落在身上的闷响……然後,是他。那道不管不顾冲进来的丶单薄却固执的身影,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光。
混乱丶撞击丶闷哼……最後,是骤然溅上她睫毛的温热液体,粘稠又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无处宣泄的情绪清一色化作眼泪流淌而下,云竹擡手擦去,水珠洇透病号服,悲愤铺天而来,她恨自己为什麽这麽没用,总是拖累别人。
谭以南有错吗?出发点在救人性命,他无疑没有错。
自己有错吗?
……她不知道。
她是无辜的那一个,也是最可恨的那一个。
一切的破事全部因她出现,接踵而至。
云竹简直要笑出眼泪了,只是这眼泪流到嘴巴里是咸的,又苦又咸。
那扇门就在走廊尽头,门缝隙透出里面更幽暗的光线。云竹心尖一颤,顾不得脚下冰凉,趴在观察口,停在那里,像被钉在原地。她需要积攒一点可怜的勇气,才能擡起手,用指尖去触碰那冰冷的门把手。
病房里黑漆漆的一片,安静无比,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在绝对的寂静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如同某种倒计时。绿幽幽的光点在屏幕上稳定地丶毫无感情地跳跃着。
那点绿光,幽幽地映在云竹的瞳孔里,让她一瞬间恍惚起来。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推开门,小心地挤进门缝,整个人挤进去後又关上门,确认周围没有家属在,暗暗松了一口气。
趁着窗外月亮倾泻而下的月光,云竹轻轻走近,将病床上的谭以南看得一清二楚。
各种冰冷的仪器和管子缠绕谭以南的单薄身体,像一个精致又易碎的玩偶。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嘴唇都失去了所有血色,薄薄地抿着。
他的胸膛在被子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安静得可怕。
云竹怔了好久,渐渐模糊的目光转移到那点固执跳动的绿光,证明躺在病床上的这具躯壳里还勉强维系着一丝微弱的生机。
她稳住颤抖,拖着步子格外小心地挪到病床边,双手乖乖地放在床边,像小学生坐端正一样幼稚。
之前云竹一致认为自己得了某种疾病,看到谭以南便会心跳加速,不受控制地回避视线,但谭以南一走远,目光又紧紧粘在他身上。
而现在,云竹仔细瞧着谭以南从散落在洁白枕上的柔软额发,到紧闭的眼睑下浓密的睫毛,再到挺直的鼻梁和毫无血色的唇。
最後,她的目光定格在他那只露在被子外的手上。
手背上埋着留置针,皮肤是同样的惨白,藏在下面淡青色的血管微微显露,无力地搭在床沿。
就是这只手,在混乱中试图推开那个挥舞着水果刀的卖瓜男人……
病房门的玻璃观察窗上映出云竹此刻的模样,毫无血色的面容,嘴唇在无法抑制地颤抖,无声地翕动,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固执地重复着那个在心底早已刻下无数遍的悔过:“对不起,都怪我……”
指尖触碰到搭在谭以南身上的被子,云竹回过神又将手缩回去。
她这个人容易在最坏的结果边缘不断深想,死死在深渊里徘徊。
要是丶要是谭以南醒了看到她怎麽办?看到这个所有坏事都是由她引起的扫把星怎麽办?
谭以南会怎麽办?又会怎麽想?
……
会讨厌她吗?会恨上自己吗?
云竹不敢深究,她没有力气去想。
但是她又好想让谭以南醒过来。
对不起,
谢谢你,
但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