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里的盒子
铁盒上的锁已经生了锈,江熠用指甲抠了很久才打开,铁锈蹭在指尖,像血的颜色。
他想起林微总爱用这只手画画,指甲缝里总嵌着铅笔灰,他说“我帮你剪指甲”,她就会红着脸把手指藏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兽。
现在,这只手再也不会藏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掀开盒盖。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颗石头。
一颗是灰扑扑的,边缘被磨得光滑,是林微被拐时攥着的那颗,也是他昨天从派出所塞回她手心的那颗。石头上还留着浅浅的刻痕,是个模糊的“微”字——他後来才知道,是他八岁那年,在货车厢里趁她睡着,用指甲一点一点刻下的,那时他想,就算她忘了自己是谁,看到这个字,也能想起点什麽。
另一颗是他的。比林微的那颗小些,上面沾着点泥土,是他小时候在海边捡的,说“像星星的碎片”。重逢那天,林微把它放进他手心,指尖的凉透过石头传过来,让他突然就红了眼眶。
两颗石头并排躺在盒底,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灵魂,沉默地诉说着跨越五年的寻找。
江熠的指尖轻轻拂过石头上的刻痕,像在抚摸一段被时光磨平的记忆。他想起林微总把石头放在枕头下,说“抱着睡,就不会做噩梦”;想起她画石头时,会在旁边画个小小的太阳,说“这样石头就不冷了”
原来,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份唯一的念想。
石头下面压着她的素描本。
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卷成了波浪形,是他熟悉的样子——去年她把本子举过头顶,笑着比手语“画满了”,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像撒了把金粉。他当时说“等我出去,给你买新的”,她却摇摇头,用指尖点了点封面的玉兰图案,说“这个最好”。
江熠翻开素描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
前面的画他大多见过:有他靠在玉兰树下打盹的样子,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有他教她吹花瓣时的侧脸,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有两只手交叠着捧橘子糖的特写,糖纸闪着橘色的光,像颗小太阳。
可後面有很多画,是他没见过的。
有幅画是监狱的铁门,画得很用力,铅笔在纸上反复涂抹,留下深深的痕迹,像化不开的浓愁。铁门旁边画着棵玉兰树,枝桠伸向天空,像在努力够着什麽。
有幅画是海边的礁石,上面坐着个穿碎花裙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布娃娃,背景是模糊的浪。画旁边用小字写着:“妈妈?”字迹歪歪扭扭,带着点不确定的怯。
还有幅画,画的是他的手。虎口的疤被放大了,用红色的铅笔细细涂过,像在流血,又像在燃烧。手心里画着颗橘子糖,糖纸被风吹得飘起来,上面写着个小小的“甜”字。
江熠的眼泪掉在画纸上,晕开了红色的疤,像真的流了血。他想起最後一次探视,她把手贴在玻璃上,掌心对着他的掌心,气音微弱地说“阿熠,不疼”——原来那时,她早就把他的疼,画进了画里。
他一页一页地翻,像在走一段漫长的路。画里的阳光总是很暖,花瓣总是在飞,橘子糖总是亮得像星星,仿佛她在用画笔,为他们造了个没有苦难的世界。
直到翻到最後一页。
是片海边的星空。
深蓝色的夜空上,缀满了大大小小的星星,最亮的那颗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笑脸。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白色的泡沫,沙滩上画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手牵着手,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画的右下角,有行新写的字,墨迹还很新,像是她最後才加上去的:
“阿熠,你看,星星在等我们。”
江熠的手猛地一抖,素描本掉在了地上。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花瓣堆里,看着那行字,眼泪汹涌而出,怎麽也止不住。
他终于知道她为什麽画这片星空了。
她是在告诉他,就算不能在人间重逢,他们也会在天上再见。
铁盒里还有最後一样东西——张阿姨的字条,就是他刚才在石桌上看到的那张。他刚才没敢细看,现在重新展开,才发现背面还有字:
“孩子,微微走的前一天,让我把这个铁盒放进树洞。她说‘阿熠知道我在等他’,还说‘别告诉他我疼,他会难过的’。
她抽屉里有本病历,我没敢给你,怕你受不了。但我想让你知道,她努力过,为了等你,她真的很努力。”
江熠把字条贴在胸口,那里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像在敲打着什麽。他想起她每次探视时,脸上都带着笑,气音虽然弱,却总在说“好”“快了”“等你”;想起她手腕上的针孔被纱布盖住,她说“是蚊子咬的”;想起她最後一次比手语“别担心”时,指尖的颤。
那些笑容背後,藏着这麽多他不知道的疼。
她比他想象中,还要勇敢。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铁盒里,像给里面的秘密盖上了层柔软的被子。江熠把两颗石头丶素描本和字条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盖好盖子,重新放进树洞里。
他没有把它带走。
他知道,这里才是林微最安心的地方。在玉兰树下,在花瓣的陪伴下,她可以永远做那个画星星的小姑娘,等着他来赴约。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花瓣,最後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树下。阳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她气音拂过的暖。
“微微,”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知道你在等我。”
“等我把该做的事做完,就来找你。”
“我们一起去看海边的星空,好不好?”
风穿过树枝,沙沙作响,像她在说“好”。
江熠转身往外走,脚步很慢,却很稳。书包里的新裙子还在,他想,或许可以把它带去海边,放在礁石上,像她真的站在那里一样。
他走出福利院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那棵玉兰树。粉白的花瓣还在落,像场永远不会停的雪。
他知道,这里的等待结束了,但另一场等待,才刚刚开始。
他要去找妈妈,要去完成林微没画完的画,要去看看她画里的海边星空。
然後,他会带着他们的石头,带着她的素描本,在某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回到这里,告诉她:
“微微,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