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丶折枝
回京那日天气不好,风寒天阴,落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祸患随着那漫天飞雪接踵而至,纷纷扬扬落下,沉重而寒冷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尽管萧宁煜心中已隐约察觉事情不会单单入表面所见这般轻易,但属实意料不到接下来的一切都会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脱离了掌控。
先是大理寺传出消息,称关押在狱中的卫解重突然咬舌自尽,只留下一封血书认罪。
卫解重在这封血书中不仅对被指认的各项罪名供认不讳,还交代了乌日围场行刺之事。
经过多方查证并与柳泓澄此前递交的弹劾奏折进行仔细比对,确认了被押送回京的这夥人实为卫家违律私养在益州的兵卒无疑。
证据确凿之下,他们根本无从抵赖,连审讯都省了,很快交代了实情,承认行刺太子是受了卫家的指使并一一认罪画押。
而如此一来,拖了许久的案子总算有了定论,几乎所有的罪名都落在了卫家头上,又因卫解重已死,再无法从其口中撬出更多足以扳倒崔家的罪证,原本想要借此将崔屹等人也趁机拖下马的计划算是彻底落了空。
至此萧宁煜才恍然惊觉,从踏上去乌日围场之路起,往後的每一步都踩在了崔士贞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环环相扣。
他意图逼崔家破釜沉舟一搏,而崔家则做好了两全之策。行刺如若成功,即刻便可另立新君,争夺大权;如若不然,亦可反借他的手来斩草除根,以绝後患。
这是宁愿自断一臂,也要保全己身。
卫家罪状累累可谓罄竹难书,小则贪污受贿,中饱私囊;大则私养兵马,意图谋逆。
大理寺卿严臻在朝堂上将断案结果慷慨激昂地奏禀,皇帝听後怒容满面,气得将手中的折子摔在地上,愤然下旨将一衆涉事之人全部处死。
至于卫家,籍没家财,宗亲之内为官者一律贬谪流放,而女眷丶幼童丶家仆若干则一律发配为奴。
顾念卫贵妃有孕在身,皇帝特下令封锁消息,以免影响腹中龙胎。但毕竟纸包不住火,卫贵妃不日便得知此事,不顾自己身怀六甲,竟是跪在皇帝跟前苦苦哀求,只求皇帝能法外开恩,祸不及家中无辜妇孺。
僵持不下之际,卫贵妃动了胎气,尚未足月便临盆,生了足足一日一夜才顺利诞下一子。
艰难産子令卫贵妃亏了气血,凭借御医竭力施针辛苦吊了一口气,留下几句遗言便香消玉殒。
在萧宁煜的授意下,柳泓澄联合一衆文官适时递了折子上去,让陛下念在卫贵妃于绵延皇嗣有功,对卫家老弱妇孺额外开恩,也当是为刚出世的皇子积福积德。
爱妃离世皇帝本就哀痛万分,心里很快有所动摇,终究是依照卫贵妃的遗愿赦免了卫家的女眷等人,并为九皇子取名为钦。
赦免名单列了一长串,可一行行看过去,上头并没有卫显的名字。
卫显一不曾入仕途,二尚未及冠,按说理应被赦免,名单上却独独漏了他,很难说不是刻意为之。
好在萧宁煜早已事先备好万全之策,派人先将卫显从卫府中接出,再命一队人马护送其往南边去,暂时到圻州落脚,待风声小了,再送去雍州与亲人团聚。
为此,萧宁煜特意挑了气候宜人丶风景如画的富庶之地购置了宅子与良田,可保卫显後半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坏就坏在卫显偏偏不愿承他这份情,临走前突然变卦,说什麽也不肯走。原定卯时离京,硬生生拖到午时才动身。
行至半途行踪不慎暴露,招来仇人追杀,一衆护卫仅一人生还。护卫拖着重伤之躯回京报信,道是卫显在乱中跳了崖,生死未卜。
贺云亭得闻此讯,亲自率人在崖底苦苦搜寻了五日,却都一无所获。
贺云亭神情郁郁地回到府中,还没等坐下喝口茶,就见下人急匆匆地跑来,说是贺云翘上午出的府,眼下都傍晚了还没回府,想着要不要出去寻一寻。
到底是多事之秋,贺云亭放心不下,索性自己拿了伞出门寻人。
他走至贺云翘平日里最爱去的那家点心铺子,商铺门口有一人执伞而立。
因心中挂念着妹妹的安危,贺云亭眼里根本看不见其他人,径直从那人身侧经过,却听对方出声叫住他:“贺大人。”
脚步立时顿住,贺云亭面色凝重地缓缓回过头。
只见伞面微微上擡,露出底下俊秀温润的面容,眉宇间隐约还带着点悠闲从容的笑意。
不是别人,是早已在此等候他多时的崔士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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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後,奚尧很是忙碌了一阵。等卫家的事彻底落下帷幕,他才终于得空应邀去了趟东宫。
今日雨雪初停,院落中上下俱是一白。
奚尧身披一件雪白狐毛大氅孤坐在亭中,手边架了个紫陶凤鸣茶壶,壶里是雪水丶落梅丶茶叶,沸水时不时将壶盖掀起,叮铃当啷一阵响动,宛如风鸟啼鸣,别有一番趣味。
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枚青玉棋子,奚尧眉头微蹙,凝神静气,专心想着面前的残局该如何解。
忽地,鼻息间闻到一抹清淡的梅香。奚尧只当是茶水里的梅香,并未多想,直到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这才觉出有异。
他擡眼望去,便见萧宁煜正快步朝自己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枝似乎是刚从树梢上折下来的残雪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