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丶深信
奚尧仔细打量着站在面前好端端丶活生生的陆秉行,心里揣了一路的担忧总算放下,但随即又皱起了眉。
他用目光将陆秉行上上下下扫了三四遍,并未发现对方身上有任何受过重伤的迹象,莫非是——
诈死?
这生死乃是大事,岂能撒如此弥天大谎?
更何况,陆秉行的死讯一传回京即刻便按礼制发了丧,天下皆知,日後若想再正大光明地示于人前绝非易事。而军中又人多眼杂,稍有不慎走漏风声叫崔家知晓,陆秉行极有可能会被安上欺君罔上丶意图谋逆的罪名。
思及此事背後的种种隐患,奚尧胸前起伏不定,既惊又恼,少见地对陆秉行动了怒,狠狠瞪向对方,再冷厉地扫向站在旁侧的徐霁丶邹成二人,沉声发问:“这是你们谁的主意?!”
被问到的几人皆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好半天愣是没人敢应奚尧这话。
见他们一个二个都不开口,奚尧火气更盛,索性直接点名徐霁,“徐霁,你来说。这究竟是你们谁想出来的主意,是你丶陆大哥,还是……他的主意?”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也不怪奚尧会作此想,毕竟这般将性命都用于算计布局的行事实在太像是萧宁煜的手笔,而萧宁煜此前的表现亦不似毫不知情。
“这……二公子,我……”
徐霁一脸为难,目光不由得在奚尧与陆秉行二人间徘徊。
要知道,徐霁刚被奚凊救下带回军中那会儿,陆秉行时任奚凊的副将,也算是他的半个旧主。眼前的情形,换作是谁都免不了左右为难。
但徐霁毕竟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孰轻孰重心底很快便有了定论,定了定神,正准备向奚尧和盘托出却被陆秉行擡了擡手抢先打断。
陆秉行略有无奈地看向奚尧,似是被他这刨根问底的态度闹得无法,向他坦言道:“惟筠,此事是我一人的主意。”
见陆秉行起了头,惯会察言观色的徐霁偏头朝邹成递了个眼神,二人随即悄声退了出去。
待人一走,奚尧才蹙着眉问出内心的困惑:“陆大哥,你为何会……”
奚尧想不通,何至于此?
陆秉行这一“死”,会使亲眷何等伤心?他日若是不慎被人知晓实为诈死,少不得揣测他这是不战而逃丶茍且偷生。
难道就一点别的法子也没有了吗?
“只是将计就计罢了。如若那日我在战场上平安无虞,也不至于要出此下策了。”
陆秉行低沉的话语令奚尧的心狠狠揪紧,不难听出这短短一句话中包含着多少不得已。
一代名将落到要假装身死来脱险的境地,于其又何尝不是一种奇耻大辱?
“太子殿下托使臣带了封密函给我,让我多当心身边之人。话里话外,无不是暗示我军中有细作。至于这细作究竟是谁,倒也并不难猜。”陆秉行说到这顿了顿,目光朝奚尧看来,“这人你也见过的,是崔临。”
崔临是崔家一偏远旁支所出,老家在交州,距京较远,因而与族中少有来往。若是论资排辈起来,崔临算得上是崔士贞的堂叔。
此人起初是在齐连的麾下,後于陆秉行赴边东领兵分营时分了过来。崔临骁勇聪敏,在军中表现突出,没多久便得了陆秉行的赏识,有了提携之意,为此特地派人去查了查对方的底细。
这一查才知崔临竟出自崔家的旁支,陆秉行无意沾染是非,提携的事便作了废。
後因崔临屡屡立下战功,陆秉行秉着惜才之心,到底抛开成见将人提携。对方不负厚望地成为了他的得力助将,一路随着他从边东来了边西。
自提携崔临以来,陆秉行从未因其身份而疑心过对方,不料这份信任转头却成了刺向他自身的利箭。
淬了毒的利箭没能刺穿坚硬的锁子甲,但身体仍然像是被割开了一道大口子,呼啸寒风与前尘旧事一起穿膛而过。
看清徐霁反常的慌乱,又思及过往的种种疑点,那始终缠绕在陆秉行心底的结忽然就有了答案。
“崔临跟在我身边的时日太久,久到竟让我忘了他姓崔。”
奚尧听见陆秉行苦笑着喃喃,心知其并非是忘了,而是觉得人非草木,多年相处相伴的情义怎会敌不过关系疏离的家族?
奈何人心本就难测,而在权势与利益面前,情义总是最先被舍弃的那个。
奚尧轻叹了一口气,开口劝慰道:“崔临与崔家一脉相连丶休戚与共,能有此举不足为奇。你便是待他再好,结果依然会是如今这般。就算今日不是他,亦会有旁人。”
可这番话陆秉行未必不明白,或者说,他比谁都更清楚丶更透彻。
“惟筠,连你也这样想。”陆秉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唇畔的笑意愈发苦涩,直直看向奚尧,“便是由于这层顾虑,所以你才从未向我透露过你兄长的死其实另有隐情,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