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桑田的露水结了又化,庄茉柔把晒干的桑皮纸捆成结实的一摞,换来的碎银在布包里沉甸甸的。可她摩挲着那些银币,眉头却越皱越紧——这点钱,连到京城的一半路费都不够。
更让她犯难的是那张脸。纵然疤痕遮去了大半容貌,可眉骨的轮廓丶眼角的弧度,总还有几分当年的影子。京城耳目衆多,万一被相府旧人或是大理寺的人撞见……
她坐在茅屋门槛上,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发呆。去京城的念头像颗发了芽的种子,日夜在心里拱动,可现实的阻碍像层硬壳,让她动弹不得。
“恩人……”她无意识地呢喃。
那个神秘的黑衣人。相府大火那晚,是他像拎着片叶子似的将她从火海里捞出来,用冷梅香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在她耳边说“别怕”。後来的日子,他总在深夜来,放下伤药和干粮就走,偶尔撞见她对着火堆发呆,也只是沉默地陪坐片刻。
她伤好能下床时,他送来一身粗布衣裳,还有这处茅屋的地址。“找个地方好好活。”是他对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之後便再没出现过。
他总在她最狼狈时出现。林家灭门丶相府火海丶密室逃亡丶甚至有次她上山采药失足滑落,也是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将她捞住。可自她在茅屋安顿下来,他便再没露过面,仿佛完成了使命,彻底隐入了暗处。
若不是……若不是主动制造点危险,他会不会再次出现?
这个想法让她指尖发颤。她走到茅屋後的山崖边,望着底下深不见底的沟壑,风卷着碎石滚落,连回声都带着寒意。她不敢真的跳下去,却想起另一件事——後山那片荒林里,据说有狼。
她回屋找出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藏在袖中,又故意将装钱的布包露在腰间,沿着山路往後山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每走一步,心跳都像要撞碎肋骨。
“姑娘,你去哪儿?”婆婆在门口喊她,声音含糊。
“找些枯枝回来。”她回头笑了笑,脸上的疤痕在暮色里显得格外狰狞。
荒林里很快暗了下来,树影幢幢像鬼影。她故意踩断枯枝,发出清脆的声响,又时不时停下脚步,装作被什麽惊动的样子。可直到月亮爬上树梢,别说狼了,连只野兔都没撞见。
失望像潮水漫上来,她靠着棵老树坐下,忽然觉得自己荒唐得可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不是她弄出的那种轻响,而是沉重的丶带着兽类特有的粗重喘息。
庄茉柔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握紧了袖中的柴刀。月光透过枝叶照下来,她看见两道灰影正从树後窜出,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是狼!
她屏住呼吸,缓缓後退,後背却撞上了树干。狼低低地吼着,一步步逼近,涎水顺着嘴角滴落,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其中一头狼猛地扑上来时,她甚至闭上了眼。预想中的撕咬没有落下,耳边却传来骨骼碎裂的闷响,还有狼的哀嚎。
她睁开眼,看见月光下立着道玄色身影。他手里攥着根粗壮的树枝,狼的尸体倒在脚边,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谁让你来这儿的?”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庄茉柔望着他,忽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涌了出来:“我想找你。”
他的动作顿住了,转过身时,玄色面罩下的眼睛在月光里格外沉:“找我做什麽?”
“我要去京城。”她擦掉眼泪,声音带着劫後馀生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我知道危险,可我必须去。你若还念着一丝旧情,就帮我这一次。”
他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像淬了冰的刀。久到林间的风都停了,才听见他吐出两个字:“不准。”
没有多馀的解释,没有半分转圜的馀地。他上前一步,不等她挣扎,忽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庄茉柔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又猛地想推开他,手抵在他胸前却像撞上坚硬的石壁,只能徒劳地挣了两下。鼻尖撞上他带着血腥味的衣襟,那股熟悉的冷梅香混在其中,让她心头莫名一颤。
他的怀抱坚实有力,步伐又快又稳,她被稳稳地托在臂弯里,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夜色里愈发沉的侧脸。此刻被他抱着,竟生出种荒谬的安稳。
直到茅屋的灯光在前方亮起,他才轻轻将她放下。婆婆的身影在门口晃了晃,似乎被外面的动静惊动。
“回去。”他丢下两个字,转身便要走。
“为什麽?”庄茉柔看着他的背影,声音发颤,“你明明知道……”
他脚步未停,只留给她一句消散在风里的话:“活着,比什麽都重要。”
玄色身影很快隐入夜色,庄茉柔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山路,指尖还残留着他衣襟的触感。她知道,这次的赌,她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