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雨连下了三日,桑田的积水漫过脚踝,茅屋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的水帘。庄茉柔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瓦罐里的碎银已足够路上开销,再等下去,怕是连药王谷的方向都要忘了。她咬咬牙,披上最厚实的蓑衣,揣了两个麦饼,决定去找他。
按婆婆念叨的线索,她先去了镇上的城隍庙。供桌底下空荡荡的,只有积灰和蛛网;又往旧柴房跑,屋顶漏得厉害,雨水顺着横梁往下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雨势越来越大,山路泥泞湿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後山走,蓑衣早已湿透,冷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到底在哪儿呢……”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茫茫雨幕里的山林,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这种在雨里寻找某个身影的焦灼,这种被风雨困住的茫然,好像很久以前经历过。心脏轻轻抽痛,脑海里闪过模糊的碎片——也是这样的雨天,也是这样的山林,她好像在找什麽人,嘴里还喊着一个名字……
“跟着感觉走。”冥冥中有个声音在说。庄茉柔停下脚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脚步不自觉地转向西侧的峭壁。那里有片茂密的灌木丛,平时鲜少有人靠近。她拨开湿漉漉的枝条,果然看见灌木後藏着个狭小的石洞,洞口被藤蔓半掩,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洞口的草叶有被踩踏的痕迹。庄茉柔放轻脚步走近,借着昏暗的天光往里望——玄色身影正蜷缩在石洞最深处,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发颤。没有了平日的冷硬强势,连那遮面的玄色面罩都不知丢在了哪里,露出的侧脸在阴影里泛着惊心动魄的光泽。
那是张极妖冶的脸。眉骨高挺,眼窝比常人略深,带着几分胡人特有的异域轮廓,眼尾微微上挑,此刻虽蒙着水汽,却依旧像淬了勾魂的火,摄人心魄。鼻梁高挺如刀削,唇线清晰得近乎凌厉,唇色是极淡的粉,与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几缕垂在脸颊,非但不显狼狈,反而衬得那张脸妖异又美艳,像深山里修行千年的妖魔,轻易便能勾走人的魂魄。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庄茉柔的心跳漏了一拍,心口涌上莫名的酸涩与惊艳。她轻轻拨开藤蔓,轻声唤道:“阿寒?”
石洞里的身影猛地一颤,像被针扎到似的擡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先是瞬间燃起的警惕,瞳孔紧缩,像蓄势待发的兽,可当“阿寒”两个字清晰地钻进耳朵,那警惕骤然碎裂,涌上震惊与不可思议,眼尾的红痕因这情绪愈发明显,仿佛听到了什麽不可能的事。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雨水的湿冷,每一个音节都像从喉咙里碾过。
庄茉柔慢慢走进石洞,尽量让动作显得无害:“雨太大了,我来看看你。”她从怀里掏出麦饼递过去,目光忍不住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这样的容貌,本该是被供奉在高堂之上的,却藏在这荒山野岭的石洞里,实在可惜。
他没有接麦饼,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略带异域轮廓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揉碎的雨幕。洞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外面哗哗的雨声和两人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惊雷,石洞仿佛都在震动。他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那双妖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连唇线都绷得发白。
“别怕。”庄茉柔几乎是本能地往前一步,张开双臂将他轻轻圈在怀里。动作自然得像演练过千百遍,手掌覆在他发颤的後背上,轻轻拍着,“没事的,雷声很快就过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暖意,像哄孩子似的。怀里的人起初还紧绷着,可被她这样抱着,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那因惊雷而绷紧的脊背竟慢慢放松下来,不再发抖。
庄茉柔低头看着他埋在自己肩头的发顶,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冷梅香混着雨水的清冽。脑海里忽然闪过更模糊的画面——也是这样的怀抱,也是这样的雷声,她好像也曾这样护着一个有着异域轮廓的少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为什麽……”他闷闷的声音从怀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会知道这个名字?”
庄茉柔的动作顿了顿,心口的熟悉感越来越浓。她不知道答案,只知道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的时候,带着莫名的亲昵与心疼。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回应,又像自语:“不知道……就是觉得,该这麽叫你。”
雨还在下,雷声渐渐远了。石洞里,两个身影紧紧相依,仿佛这样就能抵挡所有风雨。庄茉柔望着他妖冶却脆弱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场意外的相遇,不仅让她找到了同行的人,更让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在雨声里悄悄松动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