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你盼着我们点好行吗
安漾敞开门,扯了张椅子坐下,没再吱声。
纪工眼神胶着在屏幕上,时常低声骂几句脏话或哐哐砸两下鼠标:“妈的,有这麽当地主的吗?”他不经意擡眸,陡然想起有客造访,瞬间换了副嘴脸:“安工,有何贵干?”
安漾递上几张彩打照片,“昭君庙的椽子,工人们正打算刷涂料。”
“嗯?”纪工顺手接过:“嚯,还热乎的。”
“刚打的。”
纪工来回翻阅几遍,拧紧眉:“你等我打电话问问。”
紧接着,纪工找技术部丶施工队的小头和其他相关人等通通询问了一番。他音量很大,话里话外都在声明本人的毫不知情,最後不知对谁厉声警告:“净给我没事找事,下不为例啊!”
安漾冷睇对方,默默欣赏完这出独角戏,提前帮他编好了合理缘由:手下办事不力?缺货?沟通性错误?
纪工挂断电话,灌了小半缸茶,娓娓道来:“供应商那边黑漆一直缺货,加上我们要t的量少,人家出一趟车送这麽点不划算。新来的包工头不懂门道,担心误工期,自作主张改用了涂料。哎!幸亏你发现得及时。”
可不麽,安漾心想,再晚几天就木已成舟,更有的扯皮了。
见对方没捧场,纪工转而吐起苦水。项目太大,施工方底下层层外包,还有材料商丶供应商和其他合作单位。人员混杂,稍有疏忽便会出茬子。
话说到这份上,安漾不好再咄咄逼人,柔声敲打:“所以要劳烦纪工多费心。之前有间清朝祠堂尝试用黑色环氧涂料修复椽子,结果十年後漆膜太面积起鼓,又返工重刷。”
“我知道!”纪工恨不得捶胸顿足表立场,“嘴皮都说烂了,你看我天天抱着茶缸不撒手,口干舌燥呐!”他站起身,点了点空气当斥责:“下面人不动脑子,也怪我吧,监察不到位。”
安漾跟着起身,“那你忙,我不打扰了。”她走到门口,佯装不经意提醒:“麻烦纪工盯牢点,昭君庙顶要求用的是企口望板,万一错用了平铺望板。。。。”
“懂懂懂!你放心麽好呐,放一百二十颗心!”
安漾交代完一项差事,心情并没轻松多少。
她独自周旋在设计部丶工程部和甲方之间,成天都在解决这类细碎丶容易得罪人的事。她後知後觉领悟到和人相处才是门无休无止的课程,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得学会欣赏老江湖们的互相扔锅。
此时此刻,她的目标清晰又单一:将心中的设计完美落地。
很可惜,她追求的完美多是旁人眼中的不切实际。而图纸里的精雕细琢,一不留神便会沦为现实中的偷工减料。
刚她提及的企口望板,是坡屋顶常用的衬板。材料成本高,安装耗时更长,需靠榫卯结构增加稳定性。而平铺望板只需直接对其铺装,固定在龙骨或支架上,对尺寸精度要求低,方便快速施工。
驻场前,安漾收集了不少经验之谈,特意标注了几块容易出纰漏的部分多盯着。可不到真正竣工那一天,都难以彻底安心。
安漾低眸掠见未读消息提示,326条,刚点进界面又退了出来。处理不完的麻烦丶踢皮球般的甩锅丶以及不留情面的恶语相向,满屏幕的狗逼倒竈。
风一吹,安漾隐约嗅到外套上有一丝烟味。莫名的,被勾起了抽烟的念头。
附近小卖部没有专门的女士香烟。安漾退而求其次,买了包软中华。
她从前有段时间常听人分析硬软中华的区别。据说软的口感更细腻,不会有硬中华带来的辣喉感和重香精味,香味纯粹浑厚。她品不出,只知道每一口都呛到肺部,直击天灵盖。而咳到气喘丶脑袋晕眩丶眼角飙泪,则是她对抽烟的体验总结。
十字路口的风力不小。
安漾拢住跳跃的火苗,在吸第一口前做好了心理建设,仍旧被呛到猛咳。她夹着烟,目光随着烟雾四散,暗想当时真是疯了,竟断断续续抽了好几个月。
她掐了烟,路上偶遇眼熟的工人时,正好做了个顺水人情。她闲不下来,又赶去找涂料师傅商讨老墙复原颜色的调整,结果因暖冷色调争执不下。
很多设计上的专业术语很难和施工方解释明白。几轮之後,对方不耐烦地梗着脖子质问:“再暖一点?怎麽暖?什麽叫暖?我调了五种红,你都说不行。强人所难麽不是。”
安漾及时收声,亲手涂样,调色半天後指着两处:“师傅,我试着调了一下,大概介乎二者之间?”
对方有了清晰参照物,语调放缓:“行吧,我试试。”
一番折腾後,太阳几近落山。
安漾累得够呛,庆幸一周终于到了尾声,脑海开始习惯性预判下周会遇上哪些妖魔鬼怪。
从小到大,她总在焦虑两小时後和八公里之外的事,很像某种癔症。
她改不掉,也不肯改。总靠各种预设推测最终结果,一旦发现无法如愿,宁愿狠心放弃。
安漾拖着步伐朝宿舍走,每迈一步都有灰尘簌簌落下,活脱脱行走的污染源。方序南这周去西北出差,她正好可以回趟外婆家,不知道姜女士最近又在忙什麽。
她心里盘算着,刚迈上台阶,眼神晃了晃,难以置信:“你怎麽来了?”
对方垂眉耷眼,鼻音很重,“想你了。”
“跟宋决吵架了?”安漾目光扫过她的眉眼,鼻头,最後落在脚边的行李箱上,“离家出走?”
“没,真想你了。”萧遥两手扯起唇角,“刚从羊城回来,顺路看看你。”
真够顺路的,安漾心想,放着羊城和申城之间的直航不坐,非绕到犄角旮旯的工地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