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镜20
李猊如此说完一段胡话之後就再次沉入梦中,呼吸也逐渐稳当,抱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动的迹象。暗夜里男人眉眼清晰,韦练像从没见过似地仔细看他,比画尸形图时候还要认真。人间每段因缘都有憾恨。但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却谈不上遗憾或怨恨,却是另外一种未曾体会过的心境。如果用一种物事来形容,更像是在她原本如箭般孤独笔直的通路上剪出一条岔道,那岔道里花木掩映丶溪流清澈。但当她走近了看溪流时,才发现那是忘川之河。如今忘川河水端到了唇边,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并非孤家寡人。那些迷梦里片段回忆中始终有个比她稍大些的孩子,在明月夜的屋脊上看着她奔跑丶在银河挂地的河滩上背起她往家里走,在所有凄凉黯淡的深夜像小兽般互相依偎。小兽不知善恶,只知道同伴是全天下最重要的。谁如果敢欺负她,同伴就会向他们亮出还没有长全的獠牙。可这人间对小兽那麽残忍。并不会因为他们尚未长大就手下留情。韦练小声啜泣,抱住沉睡的李猊。泪水打湿他衣襟,男人眉心仍然紧皱,她伸出手指抚摸,又顺着眉骨一路往下,在唇角停驻。她闭上眼,把唇盖在他的唇上。狗官天生薄情长相,脸上所有线条都收束得快且锐,如同狼毫迅猛的笔锋。她曾经偷偷描摹过,甚至眼馋这具皮囊到了要不择手段强取豪夺的地步。但现在她心情完全不同了,她看不见他的皮囊和骨相了。只能看见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这个人活在她不记得的过去里,并枝繁叶茂地延伸到将来。像一个荒唐的幻梦,梦里什麽好事都会发生。战乱丶饥馑丶贫穷和时疾并没有出现,他们平安顺遂地长大,在晴朗无风的月夜里他骑着皮毛黑亮的骏马,在千万盏华灯尽头等待她踩着满地槿花走进青庐。他们在佛前叩首,许下死生不弃的誓言。他们会吵架又哭着和好,会遍历九州山水,会在无数个深夜纠缠至死。百年之後,他们会躺在同一个土坑里,任凭黄土覆盖脸颊丶化为白骨时,手也握在一起。怎麽不是孽缘,当然是孽缘。对朝生暮死的刺客来说,镜花水月不过须臾,只有最平淡的东西才刻骨…
李猊如此说完一段胡话之後就再次沉入梦中,呼吸也逐渐稳当,抱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动的迹象。暗夜里男人眉眼清晰,韦练像从没见过似地仔细看他,比画尸形图时候还要认真。
人间每段因缘都有憾恨。但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却谈不上遗憾或怨恨,却是另外一种未曾体会过的心境。如果用一种物事来形容,更像是在她原本如箭般孤独笔直的通路上剪出一条岔道,那岔道里花木掩映丶溪流清澈。但当她走近了看溪流时,才发现那是忘川之河。如今忘川河水端到了唇边,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并非孤家寡人。那些迷梦里片段回忆中始终有个比她稍大些的孩子,在明月夜的屋脊上看着她奔跑丶在银河挂地的河滩上背起她往家里走,在所有凄凉黯淡的深夜像小兽般互相依偎。
小兽不知善恶,只知道同伴是全天下最重要的。谁如果敢欺负她,同伴就会向他们亮出还没有长全的獠牙。
可这人间对小兽那麽残忍。并不会因为他们尚未长大就手下留情。
韦练小声啜泣,抱住沉睡的李猊。泪水打湿他衣襟,男人眉心仍然紧皱,她伸出手指抚摸,又顺着眉骨一路往下,在唇角停驻。
她闭上眼,把唇盖在他的唇上。狗官天生薄情长相,脸上所有线条都收束得快且锐,如同狼毫迅猛的笔锋。她曾经偷偷描摹过,甚至眼馋这具皮囊到了要不择手段强取豪夺的地步。但现在她心情完全不同了,她看不见他的皮囊和骨相了。
只能看见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这个人活在她不记得的过去里,并枝繁叶茂地延伸到将来。
像一个荒唐的幻梦,梦里什麽好事都会发生。战乱丶饥馑丶贫穷和时疾并没有出现,他们平安顺遂地长大,在晴朗无风的月夜里他骑着皮毛黑亮的骏马,在千万盏华灯尽头等待她踩着满地槿花走进青庐。他们在佛前叩首,许下死生不弃的誓言。他们会吵架又哭着和好,会遍历九州山水,会在无数个深夜纠缠至死。百年之後,他们会躺在同一个土坑里,任凭黄土覆盖脸颊丶化为白骨时,手也握在一起。
怎麽不是孽缘,当然是孽缘。对朝生暮死的刺客来说,镜花水月不过须臾,只有最平淡的东西才刻骨铭心。
她想起从前在平康坊市井里听过的传奇话本,说进京赶考的书生在破庙里等待施粥时睡着,陷入一个梦境,梦里他科考高中丶迎娶公主又做了高官,福寿双全,位居人臣之极。然而高官在临死前又做了个梦,梦见兵乱长安被焚,自己携家带口仓惶难逃,路上亲人接连惨死,最终自己沿街乞讨,直到乞讨至一处破庙,才恍然想起这便是自己当年进京赶考的地方。书生醒了,醒来时黄粱饭尚未煮熟。于是书生仰天长笑,就此出家。
人生果真如此荒唐,经不起细细思量。
她从前以为自己这个梦实在是个噩梦,但眼下看来,也不尽然。但总归她要做的事还得继续,只是须留个後手。
这後手便是,假如一切结束後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李猊。”
她声音很轻。
“你不要怪我啊。就当是……当做罚你未能早点寻到我吧。”
***
次日,李猊睁眼,身边空空如也。
没有韦练,也没有其他人。桌上却放着新熬好的汤药,还冒着热气。他翻身坐起,对自己躺了几天丶身处何处一无所知。昏迷之前的最後场景还是在清河公主宅邸里,那“白公子”死之前口吐鲜血说出的话。韦练显然听见了他说的是“两人”。她会就此怀疑他吗?倘若她知道了自己就是当年把她弄丢的伯云阿兄,就算她能够大度原谅,自己又如何能释怀。那十年沉重至此,更何况他还没手刃了鱼中尉。
他不想让她被卷进更大的是非之中,她理应继续在江湖里逍遥,万事不操心。
李猊本能地按住额角,却意外地没感觉到熟悉的刺痛,反而有种松快,像睡了半辈子那般神清气爽,且胸口也比平时舒坦许多,仿佛卸下某个沉重担子。
怎麽回事?
他下床穿衣,瞧见铜盆里也盛了清水。撑着铜盆要掬水洗脸时,才瞧见唇上有道新鲜血迹,两颗牙印清晰可见。
他耳根霎时烧起来。
果然是韦练来过。
她来过,为何又走了?是他迷梦中说了什麽惹她生气的话,还是做了什麽过分的事?
他立即解开衣服审视起自己。还好,他松了口气。看样子不像是有过什麽激烈举动。但若是她……李猊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越想越糟糕。最终他索性胡乱将衣裳一裹,推开门就往後院走。事到如今洗把脸已经不管用了,他得冲凉。
然而他一擡头就瞧见韦练站在院中,身边站着赵二。两人像在窃窃私语什麽,赵二的手握着她手腕,纤细红绳拴在手腕上晃荡不止,黄金小鱼挂坠在晨光下分外眨眼。
他想都没想就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後,却没有瞧见韦练看见他时闪闪发亮的眼神和略显不自在的表情。
“赵公子来找我的属下有何贵干。”
他眼神刀子似地剜过去,赵二倒是很坦然,目光甚至都没有落在他身上。
“放开,你把小十三攥疼了。”
李猊回头看了一眼,果然韦练手腕被他攥出红痕。他立即放开她手腕,却往侧边一步,完全挡住了赵二的视线。
“我们之间的事,无须你插手。赵公子,我提醒过你,不要得寸进尺。真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把戏是什麽意思麽?”
“能有什麽意思。我是小十三的阿兄,我送她东西天经地义。”
赵二看着李猊:
“倒是你,你又是小十三的什麽人,有何资格对她管东管西。就算曾经是你的属下,现如今你是朝廷悬赏的要犯,又拿什麽来管束她。”
说完这一串,赵二又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