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公子02
一行人骑马还未到大门,远远地就闻见血腥气。灞桥边临着折柳村,自古以来便做驿站和酒馆生意。由于“灞桥折柳赠离人”的习俗流传甚广,送行之人就算不从灞桥走也要过来折个柳喝些酒,再在酒馆的粉壁上题写几句诗。但乱军之後,从前酒旗密布熙熙攘攘的折柳村变得冷清至极,只剩寒鸦栖息在枯枝上,偶尔啸叫一两声。那队从城里来的人马就浩浩荡荡停在萧瑟的折柳村前,血腥气弥漫至土路上,村民们早已围聚在远处看热闹,远远地,他们看见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是一个腰杆挺拔的年轻官兵,腰佩长刀,眉毛扫到鬓角里去,一双眼睛鹰隼般亮着,看到何处,何处被看的人就低头。而後面跟上来的却是个与前面那凶悍冷硬上司形成鲜明对比的玲珑小个子,像只猫似地灵活从马背窜下来,一眨眼便窜到队伍最前面跑去瞧村口的石碑。而其他官兵见怪不怪似地,对这场面熟视无睹。“大人!”小个子似乎发现了什麽,回头叫了一声。无形的猫尾巴在晃荡,而她身後的官兵则不紧不慢走过去,低头嗯了一声。“怎麽。”“这是村碑,五年前立的。所记大事乃是……”她读到一半,看向李猊,而对方显然也读到那段文字,面色顿时严峻。“食人。”等在後方的官兵听到那轻飘飘的两个字,也忍不住打寒战。长安尘封的过往其实并不遥远,区区几十年,足以让“稻米流脂粟米白丶公仓私廪具丰实”的天下第一都城变为易人而食的地狱。又过了几十年,在折损了无数骁将与小兵之後长安终于回到李唐手中,生机便如杂草般破土而出。草民们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努力又卑微地在废墟上重建某种日常生活。但现在,这种日常被简简单单两个字打败。那是某种噩梦的重临,在耳边一遍遍地提醒——眼前的安稳不过是泥沙堆成的高塔,一阵风吹过,就会碎成齑粉。最下面的就会被当成两只脚的羔羊搁在案板上。先是小孩,然後是女人,最後是原以为能活到最後的所谓“一家之主”。所有人都曾经历过那个黑暗时刻,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仿佛不说,它就可以不存在。“逾十…
一行人骑马还未到大门,远远地就闻见血腥气。
灞桥边临着折柳村,自古以来便做驿站和酒馆生意。由于“灞桥折柳赠离人”的习俗流传甚广,送行之人就算不从灞桥走也要过来折个柳喝些酒,再在酒馆的粉壁上题写几句诗。但乱军之後,从前酒旗密布熙熙攘攘的折柳村变得冷清至极,只剩寒鸦栖息在枯枝上,偶尔啸叫一两声。
那队从城里来的人马就浩浩荡荡停在萧瑟的折柳村前,血腥气弥漫至土路上,村民们早已围聚在远处看热闹,远远地,他们看见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是一个腰杆挺拔的年轻官兵,腰佩长刀,眉毛扫到鬓角里去,一双眼睛鹰隼般亮着,看到何处,何处被看的人就低头。而後面跟上来的却是个与前面那凶悍冷硬上司形成鲜明对比的玲珑小个子,像只猫似地灵活从马背窜下来,一眨眼便窜到队伍最前面跑去瞧村口的石碑。而其他官兵见怪不怪似地,对这场面熟视无睹。
“大人!”
小个子似乎发现了什麽,回头叫了一声。无形的猫尾巴在晃荡,而她身後的官兵则不紧不慢走过去,低头嗯了一声。
“怎麽。”
“这是村碑,五年前立的。所记大事乃是……”她读到一半,看向李猊,而对方显然也读到那段文字,面色顿时严峻。
“食人。”
等在後方的官兵听到那轻飘飘的两个字,也忍不住打寒战。长安尘封的过往其实并不遥远,区区几十年,足以让“稻米流脂粟米白丶公仓私廪具丰实”杜甫《忆昔二首》的天下第一都城变为易人而食的地狱。又过了几十年,在折损了无数骁将与小兵之後长安终于回到李唐手中,生机便如杂草般破土而出。草民们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努力又卑微地在废墟上重建某种日常生活。但现在,这种日常被简简单单两个字打败。
那是某种噩梦的重临,在耳边一遍遍地提醒——眼前的安稳不过是泥沙堆成的高塔,一阵风吹过,就会碎成齑粉。最下面的就会被当成两只脚的羔羊搁在案板上。先是小孩,然後是女人,最後是原以为能活到最後的所谓“一家之主”。所有人都曾经历过那个黑暗时刻,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仿佛不说,它就可以不存在。
“逾十年,旧庙重修,供奉药师像五种,另奉……”
小个子读到这里又停顿:“这里,另奉後头的字,被涂掉了。”
李猊紧盯着石碑上最後那些漫漶的字迹,握紧障刀。
秋日的朔风恰在此时吹过,灞桥连着长安东郊,再往北过了灞河,就可去往莽莽草原。当年长安就是由此陷落,在自北而来的重骑兵围攻之下,将国都变成屠场。而近日惨案接连发生,惨案的源头是一张画着十个女子看似无甚玄机的画像,画像却带着兵乱的谶言。接着是屡次现身的西凉药师佛与其背後断指毁面的凶残信仰。他眼睛略闭了闭,将某些黑暗画面压下去丶再压下去,压到内心深处。唯有如此,他内心熊熊燃烧十馀年的火才不会把自己烧死。
“大人。”韦练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她冷淡安静的声线像盆凉水,瞬间浇灭他心底燥郁之火。再睁眼时,他看见一双熟悉的黑瞳,倒映他自己深陷执念的脸。
“没事吧。”她小声询问,李猊点头继而摇头,开口时声音沙哑。
“无事。时候不早,去驿馆看看。”
韦练闻言转身,而康六此时也下马,跟随两人往折柳村走。村碑正对的古庙已经荒凉破败,但依然占据着最好的方位。里面佛像倾倒,但她依然瞧见了正中央供奉的赫然就是他们此前在曲江池行宫里曾见过的“西凉旧像”——手握尖利金刚杵的药师佛。佛陀面容慈悲,似乎是微笑,那微笑却让她毛骨悚然。
“走。”
她感觉到身後有只手,在她後背轻推了一下,还刻意避开此前受过鞭伤的地方。韦练耳根发热,步伐就不由自主地加快。古庙旁边分布着几十户人家,都开在沿街的道路旁。由于此处已是城郊,坊市限制不比城内,再加上灞桥赠柳的风俗由来已久,酒馆和驿站也就纷纷沿街而建,无论大小,白日里均敞着街门。
血腥味越来越浓。
村中的狗狂叫,而远远在土坡上围观的人群却鸦雀无声,木然的眼盯着土坡下的御史台衆人。这寂静与喧嚣的极端对比更显得村庄诡异,仿佛整个村庄都被施了咒术,弥漫着不祥的死气。
吱嘎,木门被韦练一把推开,忽然,新死尸体的恶臭扑面而来,某个狰狞黑影向她扑过去!
咚。
那是尸体沉沉落地的声音,黑影被斩为两截,李猊收刀入鞘,低眉检视那具已经没了气的残尸,才发现是个已经僵尸化的商户,估计原本是靠在门上死去,木门被推开後,就倒在韦练身上,是他反应过度,破坏了现场。这本不是他的作风,李猊正在复盘自己方才为何如此鲁莽,韦练已经绕开他,往小院里走去。
院落凌乱,场面惨不忍睹。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地,都圆睁着眼睛,像陷入某种不可名状的咒诅,或是目击了超乎常识的恐怖。她低下头仔细检视丶翻看倒地的尸身,而康六已经吸取此前的教训提前在鼻子上绑了布带以遮挡尸体气味,手中还拿着验尸格目,跟在韦练身後眉头皱成疙瘩。不到一刻之後,韦练直起身环视院落,与李猊对视後点了点头。
“十三具尸身,与此前公验戳印上所记载的数目相符。这商队是从”,她不自然地停顿後才继续:“河朔三镇来。做皮毛生意,骆驼和马匹上原本载着的毳衣丶骆驼绒与其他过冬货物,都不知去了何处。”
李猊点头,目光落在小院尽头的三间简陋正房里。木门敞开着,黝黑的室内仿佛无声邪笑,根本不像是寻常有人经营的驿馆。韦练显然也注意到那异样,两人就一前一後走过去。待接近正房外时,忽然一阵风刮过,吹动树叶沙沙响,而在风声树声里,似乎还藏着另外一种声音。
一种不似人类的笑声。
衆人毛骨悚然,而韦练却循着笑声的方向走了几步,接着瞧见正房靠西那间闪过一个人影!她立即小跑几步追上去,却见那影子从後墙越过去,轻捷得不像人。
唰。
李猊张弓搭箭,在黑影消失在後墙之前射中。对方发出一声让人汗毛倒竖的惨叫,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几乎让人血液凝固。
在黑衣人的脸上长满了毛,尖喙突出,遮挡在黑布之下,双眼上挑,几乎能看见从黑布里漏出的獠牙。
那是兽,绝非人。
“追!”
李猊令下,数十兵士闻声而动。在院中的满目狼藉里,韦练最後看了一眼,瞧见角落的桃树下,似乎掉了一根银簪。
“等等。”
她叫住李猊,将银簪拿给他看。
“这东西,似乎在何处见过。”
李猊拿起仔细端详,接着也想起什麽,心中霎时一沉。
在此前瞥过一眼的《十美图》中,第三位是来自东海郡丶以“孝道”出名而被推举为贤良淑德之冠丶前几日才刚来长安的备选皇妃。谶言传出之後,他已将所有被画入《十美图》的女子都列入护卫名单,有宅院的加派卫兵丶住在皇亲国戚府上的则在紧要入口增加人手。但只有一位迟迟未能得到保护,便是这个从东海郡远道而来的“孝女”——秦娥。
没能保护的原因是她还在路上。经停的最後一个驿馆,便是灞桥边的折柳驿。
而此时韦练手中的银簪,与《十美图》上所画的秦娥头上戴的银簪一般无二。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29
欢迎来到第三卷!!本卷唐传奇风味更浓,东海郡和秦娥设定部分参考唐传奇《谢小娥传》丶《板桥三娘子》丶元明话本《东海孝妇》与二十四孝故事“曹娥投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