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月初十立春,少年身上只裹着件破毡袄以御不输凛冬的春寒,绑在脚上的兽皮姑且当是鞋。他披散的头发蓬乱不堪,两颊和眼窝深深凹陷,肉眼可见的瘦骨嶙峋。他身上很脏,沾着干草泥土乃至粪便。当有人看到他时一定会疑惑那到底是个什麽生物?他像是人又好像是头人形野兽,他正在失去生而为人的那些特征,除了那双眼仍固执地强调他作为人的尊严。
在逃出那个聚居地的夜里他并不知道自己将经历一场怎样的噩梦,而饥饿正是这场恶梦永恒的主题。他仅有的一块干粮两日前便吃光了,每个黎明和黄昏他都会趴在地面和岩石上仔细寻找,扒下整层地衣塞进嘴里,几乎连土都吃了。包括那些又苦又辣的无名浆果还有涩口又韧性十足的草根对他来说都是好的。只要能填满胃袋,他就没理由挑剔。因他脑海中总回荡着一个声音:我饿!
除此之外他的这场恶梦里就只剩奔跑。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奔回家乡,只要自己那颗虚弱的心脏没在半途停跳。这条路他两年前曾走过一次,也就只走过那麽一次。可他清楚地记得哪里该有一座山丘,哪里该流经一条小河,哪里该有几棵矮树,哪里又该是连绵数里的原野。他确定自己不会迷失,甚至无需通过太阳校准前进的方向。每当他身疲力竭靠在途中值遇的某块硕大到足以遮蔽住自己身体的大石头上快睡着时,他总会骤然惊醒过来,仿佛被抽了一鞭子。他告诉自己不可以在一处待太久,要继续跑!否则身後的那些恶鬼一定会追上来撕了自己……
过了谷道就是晔城了,少年急促地喘息,不顾一切朝着那条熟悉的路跑去。她是生的希望,是不再被奴役的自由,她是光……正当少年暗自窃喜,他身後却再次响起刺耳的叫闹,那是催他命的恶鬼。一把飞刀划过了他的小臂,血在他狂跳的心脏的催逼下迅速从伤口中淌出来。由于长久的饥饿他的血已不再那麽鲜红,可他失养的神经却仍异常敏感,刀锋划开他皮肉的瞬间他疼到几乎昏厥。
他捂着伤口拼命的往前跑,血从指缝渗出来落在沿途冰冷梆硬的土地上,像一串鲜明的印记标示出了他移动的路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少年已经闻到了恶鬼的气息。他暗暗对自己发誓:“即便堕入地狱我也决不回去!”
谷道入口就在眼前,可那里没有任何能躲藏的地方。不得已他跌跌撞撞径直进了东边如迷宫般的松林,这虽为他争取了片刻光阴却无法让他避开追捕。马蹄声再次逼近时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他被树根绊了一跤,一个趔趄跌在地上,那些恶鬼顺势围过来,骑在马上一个个居高临下,他们了结他的性命易如反掌,简直比宰杀一头羊羔还要容易许多。少年之所以能逃出那麽远绝非因他足够机警或是幸运,相反这完全归功于恶鬼们一时的兴致高涨,狩猎他不过是他们的一场玩乐。恶鬼们到此显然犹未尽兴,于是包围圈开了个口子,他们喜欢看猎物在虚假的希望里挣扎。
少年爬起来冲了出去,领头的恶徒甩出一条套索精准的套在了他的颈上,他霎时被扽得仰面重重摔在地上,恶徒下马朝慌乱扯着绳套的少年走去,那绳子随着恶徒的靠近越收越短丶越收越紧……
看着恶徒步步逼近,少年还是停止了挣扎。他坐起身单手撑着地面,他要记住这张脸,在自己死去之前。那恶徒在等他乞怜讨饶,好尽了最後的馀兴。少年擡头与他对视,眼中全无恶徒期待的卑微和恐惧,只有纯粹的凛冽的恨。恶徒失望了,继而恼怒着狠力拽了下手里的绳子,少年被甩趴在地的瞬间恶徒一脚踩在他薄得像纸一样的背上,随後死死的收紧了绳套。少年的四根手指还勒在里面,努力向外扩张出一条缝隙,好让自己的血脉勉强保持畅通。他的心再次疯狂地跳动,血液甚至被泵到了眼白上最细小的血管里,那些小血管不堪重负纷纷破裂,少年的眼白一下被染红,看起来活像个魔鬼。
最初的片刻里,他感受到更多的是钝痛和指尖的肿胀,然後才是令人绝望的窒息。每次在他快要彻底失去知觉前,那恶徒都要松松手,如此反复好让少年在生死之间来回徘徊。恶徒脸上邪恶的笑分明在昭告他享受此刻这生杀予夺的快感,与此同时他的同党们也再次围住了少年,坐在马背上饶有兴致地观赏这场缓慢且痛苦,残忍却令人兴奋的死亡过程。
少年听到他们愈发高昂的笑闹,听到呜咽的北风以及在最冷的寒冬也不会完全冰冻的溪流潺潺的水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渐渐变成一种嗡鸣,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魄门大开,膀胱里仅存的几滴小便也撒了出来……他回溯自己短暂的一生,觉得乏善可陈。他遗憾自己生命的尊严淹没在失禁的屎尿里,为自己终夭折在那些家夥手里感到丢脸。他身子软了,意识也开始涣散,此刻只有他的恨与不甘仍怔怔地瞪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