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晔城都传遍了!将军日日流连娼门,您当真是不畏人言不顾自己的名声了麽?!小人职责所在必得来规劝!还望将军自重,速速回府!”不染的话很犀利很不好听也很不给旁人留面子,宋氏不觉一阵羞臊低头用帕子掩了掩口鼻
此刻的赵氏已顾不上汗不汗颜,他不遣宋氏出去实在是要拿人家当挡箭牌。他心里盘算的是只要有旁人在场,不染就算再冲再恼火也不可能口无遮拦,掀开整张窗户纸让他赵伯渊无所遁形。事实也正如他所料,不染只是以一个耿直忠仆的身份犯颜直谏了一把,并没说什麽要人命的重点内容
“吾流连在青楼还是伎馆几时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了!不必多费口舌吾今日也要宿在此处,你且回府去吧!”托宋娘子的福老实人赵氏可算硬气了一回,他脸上透着如假包换的严厉,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蔼,用词也相当的不客气
不染的话虽不中听,但他双手叠放在身前一直站得笔直恭敬。赵氏那句“轮得到你”狠狠的戳了他一下哪怕这之前赵氏斥他“混账愚蠢”时他也没这麽难受过。因为彼时他们之间是平等的,而此时的赵氏显然已站回了更高的位置。
赵氏表现出的坚决拉着不染的心一直下沉,这头小野兽骤然发现自己低估了一个贵人的同时也高估了自己还有爱情“很多事都是勉强不来的”不染耳边响起了父亲生前的那句口头禅。李载和脾性中的顺其自然觉醒在了不染的血脉里,短暂的活跃了一时半刻
“你还杵在那做甚!等着请赏麽?”赵氏愈发强硬起来
“将军既外宿随侍岂能不在近旁听吩咐?您若嫌小人碍眼小人出去侍候便是了!”李茂谦和他顽强的倔强一起转身下了楼,他凭借自己良好的空间感精准的站到了紫烟居窗口对面的一间铺子前。东主依循这座不夜城的规矩在打烊之後往自家铺子的廊檐下挂了一排红灯笼,那明媚的灯火此刻正照耀着黑夜,连同不染被鞭打的野性和早早从极北之地吹来的冷风一起点亮
寒露时节的雨已不再伴着惊雷,细密也沉重的打在了每一个心寒之人的身上。这场从子夜时分开始落下的大雨极富戏剧化,不染感谢她的冰冷与潮湿。只因以他一己之力显然已经无法迫使赵氏回心转意了
他不断在心中默念“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如果自己注定败给赵氏的坚持,那麽就让这雨助他身心皆死吧!
“将军,落雨了!奴是不是该着人给您的随侍送把伞啊?!”宋氏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她生怕还坐在榻上运气的那人不知道他的忠仆正杵在大街上淋雨呢
赵氏多机灵呀,他看见宋娘子目不转睛的盯着楼下的某处还问出这样的话来便知大事不妙。他突然回想起自己驯服穿云时的艰难过程,那野物狂甩着头不断想挣脱脖颈上的套索,对着自己又是尥蹶子又是擡高前蹄以示威吓。这些都吓不倒当时的赵伯渊,因为绳子始终紧紧绕在自己手里。他有的是耐心等着穿云平静下来再亲手帮它处理麻绳勒出的伤口。如此反复直到这匹小马驹在长久的对峙後败下阵来。驯兽大抵不过如此……
从丹枫以兽来定义不染那日开始,不染的野性便在赵伯渊的眼中愈发具象起来。如今自己手里依旧执着那条绳索可对手却换成了那个义无反顾的花妖。赵氏丧失了自信,受伤的对象一旦变换自己的感受就大不一样了,他能淡然的拭去穿云颈上的血渍却无法承受寒露的雨浸湿自己所爱的人
可无法承受又如何?!李思道的落魄还历历在目呢!赵氏把拳头握得咔咔作响,为了发泄自己的郁怒也为了抑制住冲下楼去拥住不染的冲动,他把手中那精美得与自己不相上下的酒杯掷到门框上砸了个稀碎。在此之前赵氏从未毁伤过物命也从未感到如此的无能为力。他这个人生性敏感重情,然而更加不幸的是他还希求完美,不染的出现不仅丰富了他命中的矛盾点,还让本就难以落地的两全变得更加高不可攀“如果不想变成另一个李思道”他默默告诉自己“那你就只能忍着!”
“真够倔的!怎麽也不往檐下挪一挪!”宋氏堪称神助攻简,单单一句话便拨弄了赵氏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他终于从榻上下来了,努力装出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走到了窗口
却说赵氏看不染的那个眼神与个被冒犯的主君看胆大刁奴的眼神也相去太远了,只要不是傻子任谁都能瞧出这一上一下的俩人关系绝不单纯,况乎风月场上的老手
“将军该不会……是在躲他吧?!”宋氏骤然发问
“……”赵氏冷着脸默而不语,他知道自己不管怎麽忽悠都无法让身边聪慧的宋娘子信服了
“像他这个岁数又生得如此美丽的少年可是极危险的……于人于己都是……”宋倚云作为风月行当的资深从业者什麽没见过,她早就知道找乐子的方式从来不会局限在男女之间。隔壁的青云馆不就是个可满足特殊癖好的所在麽?如此赵氏自然就没有必要忽悠宋氏了,如此他也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将军如若因此事而为难真是大可不必!”宋倚云嫣然一笑“您这样的贵人想玩乐几时还须瞻前顾後了?!将军若瞧得上他大可留他在房中伺候,不过就是个玩意儿又当不得真!如此雅癖古来有之,任谁也说不了您什麽!”宋氏语中带着令人作呕的轻浮,不知是意在诛心还是故意推涛作浪
“吾不是你口中的贵人,不染更不是什麽玩物!”宋氏轻慢的话语虽然符合实际但在赵氏听来却也异常刺耳。她已然把话挑明,赵氏也无心再遮掩什麽了。他决定姑且把她当成个可诉说苦难的对象,他压抑日久的不良情绪迫切的需要一个出口。他确信自己的奇闻逸事不会通过宋氏之口流传于世,赵氏不需要佐证也可以确信这点,只因这位宋娘子若没有这般职业操守的话,恐怕早就死在了她曾服侍过的那些达官显贵手里……
“我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只活今日的,当然可以纵情恣意只管自己快活。可他呢?只怕一生都要被我断送了!我给不了他什麽哪怕是一个承诺,我没有资格求取便不应霸占!能护他一世周全于愿足矣别的……我不想也不求!他倔得很,如今便教他吃些苦头也好,早断了不该有的念想换个安稳平生!”
宋氏听了这些话真是感动到无以复加,她忽然就对楼下那头小倔驴心生妒嫉。他遇见了对的人轻轻松松就得到了自己一生都不会拥有的东西。她同时也对赵氏心生感佩,觉得这样的儿郎才是真正的丈夫。
一段感情能否得到认可和祝福自有一套普适的衡量标准,但感情本身却似乎永远也涉及不到是非对错。谁能说一人对另一人发自内心,而非纯粹起于情欲的爱是一种罪孽呢?宋倚云理解赵伯渊,理解他作为一个正常人所有自然而然的情感。她很想鼓励他勇往直前却又怕自己再度看错。
如果赵氏的本质与思道无异那麽他此刻所做的克制一样逃不出自我感动式的表演,而推拉的结尾,楼下那个少年的下场也不可能完好无损。本着对世间罕见之真情的尊重,宋氏决定再试探一下这个儿郎,遂故作轻巧的接着说:“将军教他吃苦头自己不也要陪绑,若然真想做个了断不如直接将他打发了,眼不见为净!”
“我何尝不想,奈何我这双眼已舍不得哪怕一日不见他……你去吧关上门!”雨越下越大,下得赵氏的心都乱了。他曾有机会送走不染可却生生拖延到了自己的眼和心不再予以准许的这日。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要让自己後悔,他既做不到适时取舍,那麽当下他所承受的苦难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宋氏转身离开之前再次确认了赵氏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浮躁丶没有欲望,只有深沉流淌的爱重混合求而不得的哀伤。宋氏仿佛一眼看到了故事的结局般为那两个人感到一股巨大的难过,暴雨如注倾泻而下“但愿他们此生了无遗憾吧”她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