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六十年前的事谁记得!如今谈因论果显然为时已晚,只能是此生配合你好好规行矩步了!”那小兽明显是心气儿不顺故意阴阳怪气的连讥带讽道
“这副皮囊尚可规行矩步,可心就……我这心啊怕是没法从你身上收回来了!”赵氏听出了不染的不快,本能的触发了防护机制。他口甜舌滑哄人的样子倒很像个情场老手
“你便照着经中说的捐一尊佛像看看可管用!”不染对赵氏的应答尚算满意遂邪魅一笑,随後上前收走了那本佛经
赵氏从未见他这般笑过,妖邪吧却也魅惑人,他知道那小兽这阵子一得闲就爱去青云馆听戏,心里生怕他跟某些人学坏了。可他不知道的是,转过身去的不染即刻失了笑颜,为了配合赵氏他已经牺牲了很多,他并不在乎是否曾造作恶业也不在乎在自己罄竹难书的罪案中再添上一桩。他只知道自己此生将在求而不得的遗憾中度过,也将在浓重的不能尽兴而活的阴影之下日渐消磨。他微蹙着眉头脸上忽就涌起愁容,他慢吞吞的把经本用黄绸包好摆在了书架的最上层,久久不愿回过头去再戴上假面
十月初八乙未,小雪未雪,百年不遇。晔城今年的冬寒十分含蓄,但这并不妨碍修旧建新的工程按赵将军的预期提前竣工。这日他登上北门高耸坚固的城楼极目远眺一望无际的荒野,他不禁在心中祈愿,祈愿这片荒野永生永世都似当下这般寂静和平。同一时刻自墨都而来的使者已大体领略了晔城的威严,奉一卷黄绢,携一衆随从穿过南门进了城直奔将军府
赵氏听闻讯息匆匆赶回,一句“奉天承运”揭开了他人生的新篇章,远在墨都的圣人大肆褒扬了他的忠君体国,盛赞他功绩至伟,特许他于次年春天回乡省亲祭祖。
赵氏领旨谢恩,心知这趟绝不是仅此而已,他的推测当夜便得到了证实,那位远道而来的周内侍趁夜深人静独个找去了温雅轩,向赵氏传达了人君真正想同他这个臣子说的话……
翌日一早赵氏陪着周内侍走马观花般的在晔城里转了转,还到新修好的城楼上象征性的替千里之外的君王审查了一番。随後不到午时便匆匆赶着回程了
自那场午夜密会之後,赵氏便整日少言寡语。他在盘算什麽没人知道,不染问他他也只是搪塞。是日午後他一个人溜达到园子里,花花草草早已悉数凋零,只剩一堆枯枝败叶看得人心烦。赵氏路过了荷塘,想起秋日里采藕时的热闹情景对比眼前干巴巴顶着枯黄蔫萎的叶片支棱着的莲梗子,生出了一种“昨日不再”的失落感。恰巧赶上他今天穿了身儿棕黄色的便服,他低头看看自己无奈而笑,笑话自己这顺了色的破败不堪。
“你二人在这儿做什麽呢?又背着我说悄悄话呢是吧?!”不远处的小桥上传来了蔷薇玩笑般的抱怨
“我俩哪有什麽悄悄话可说,不过是在商量正经事呢!樱兰觉着冬日里这园子太荒凉了看着不舒服,可咱们将军又不喜梅花所以打算建个暖房,栽培些耐寒且花期长的品种,既能保证四时各有姿彩,也省了额外采买年宵花的花销!”不染不慌不忙道
“樱兰姐姐是这园子的掌事,这麽点儿小事儿自己还做不了主麽?偏拉着哥哥商量,姐姐这是存了私心故意与哥哥亲近呢!”蔷薇边咯咯的笑着边拿樱兰开涮道
“你这丫头竟浑说!建暖房是要兴土木的,这还不算大事?!自然要找不染小哥儿商量的,我哪里做得主了?”樱兰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解释道
“嗯嗯~非也非也!”蔷薇先是学着老学究的样子,假装捋着胡子丶闭着眼,摇着头直反驳。这小丫头的样子真是滑稽又可爱,她笑眯眯的接着说:“姐姐,就算你要商量,也应当找荼蘼姐姐或邱掌事他们商量,不染哥哥可是大忙人,既要在主君身边听吩咐又要打理主君的産业,哪有工夫操这份儿闲心呀!姐姐分明就是借故亲近!哈哈~快看!姐姐脸红了,您就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稀罕不染哥哥怎麽了?咱们府里多少人都是如此不差姐姐一个!也包括我我可喜欢不染哥哥了!有什麽好遮掩的呢?哈哈~”蔷薇嘻嘻哈哈的说完便上手挎住了不染的胳膊,这小丫头还真是一点儿没有小娘子的矜持样子
“你这野丫头真是不知羞臊的!看我不用泥巴糊上你的嘴!”樱兰说着便要伸手去抓蔷薇,她脸涨得通红娇嗔嗔骂道。那麽个腼腆羞怯再规矩不过的女子,莫说园子里的事的确问不着不染就算真需要他首肯才能成的事,樱兰也是断不敢亲自找上人家的。就像蔷薇说的,她第一时间就去问了荼蘼,奈何荼蘼偏要她来问不染,她这麽做实属故意且别有用心,因她知道樱兰对不染有意。没有人清楚她到底是如何洞悉这一切的,看来荼蘼所掌的远不止内院的大小事宜更兼掌着各人的心思
“好姐姐我错了我不说了!哈哈……”蔷薇嬉笑着藏到了不染身後,把那小兽当成了人肉盾牌
那小兽看着这两个花儿一样的小娘子,揪着自己的衣裳袖口围着自己嬉戏着你追我赶,竟破天荒的没感到不悦也不去制止,只一个劲儿的坏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赵氏好好的藏在衰败里看着这三个少男少女嬉闹的样子若有所思,他脸上说不好是阴沉还是严肃,左右跟高兴可沾不上边儿。
“你到底在盘算什麽?”晚饭後不染照例端着茶水进了书斋,他见赵氏又在那愣神儿便忍不住再次发问
“你来了过来坐!”赵氏回过神招呼不染坐到了自己身边“我在想你也不小了不如尽早成家立府!东街有个宅子在售,离这儿很近来去也不耽误什麽!你若答应我便着手帮你张罗着,只是不知道你喜欢什麽样的女子,我瞧着咱们府里不乏端庄贤淑或者热情活泼的,可有你属意的?”赵氏突然爹味儿十足道
“没烧啊!”不染伸手探过赵氏额头的温度打趣道
“别闹!说正经事呢!”赵氏轻轻拂开不染的手,硬着头皮把不识趣进行到底
“才消停几日又要轰我,将军真是契而不舍啊!”不染皮笑肉不笑的讥讽道多少感到些厌烦和不悦
“不是要轰你!只是觉得你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的!”
“你才老大不小好不好!你这岁数在我们村儿里都算老光棍了!”不染直接贴脸开大,过了年赵氏就要动身回华陵省亲去了,不染知道他的顾忌也能体谅他爱护自己的心,自己还记得他说“我不想变成另一个李思道”时急切又痛苦的表情也记得他背上因遭鞭笞落下的印子。不染盲猜赵氏必有一个不逊于忠武伯的爹,他不愿去揭赵氏受制于人的伤疤以免打击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只好避重就轻,省得把话说得更不好听
“我的婚娶从来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咱们回华陵前我想把你的事定了,省得日後麻烦!”赵氏意味深长道
“那你便要我去骗人麽?不管是为了显得不那麽另类还是为了让你安心,故意去诓骗小娘子的情意我可做不到!左右我已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兄长逼着我非要娶谁!我索性这麽活着就好!”
不染从没想过娶妻生子,他以这种方式对自己的爱情负责。而赵氏提议让他成家也不全是因为婚姻是一把保护伞,他赵伯渊命盘里的红鸾星即将被引动,他教不染成婚更像是一种公平起见。不染当然不需要这种公平但赵氏需要……
“我不想你老来孤单!”
“有你我不会孤单!”
“你总要有了子嗣才好!左右你娶妻生子後一样可以跟着我什麽都不妨碍的!”
“于你或许是没有妨碍的……你不愿为一己私欲断送了我,我领情!可你撺掇我去诓人一世算怎麽回事?”
不染忽有些心凉,赵氏的催婚催生背後明显另有山水,他意外的照见了赵氏心内的自私,原来一个如此慈悲的人在某些方面也可以是冷漠的。他的道德观念并不像看上去那麽毫无瑕疵
不染发现自己不仅忽略了赵氏的成长背景,也忽略了他作为权贵阶层一员的事实。他与自己,或者说人与人之间向来是存在差异的,有些价值在他那个阶级里是更容易被利用乃至被牺牲的。比如一个人的爱情。不染不打算在这里让步,于是他们今日便不可避免的跑了题
“两情相悦固然好,可那到底是可遇不可求的!况人心善变如天上浮云,与其指望情意不如托付给恩义,那才是夫妻相处的长久之道!只要善待对方,令她衣食无忧丶安宁度日,尚也算不得亏心!到时再养几个孩子,老来也不至没有依靠,岂非两全其美?与诓骗不诓骗有何相干?”
赵氏并不觉得自己理亏,他的慈悲与他的理智泾渭分明,他的慈悲针对的是生命与苦难本身,而他的理智则偏向人性中务实的一面。爱情稀有且随机,并非人人可得。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无可否认赵伯渊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在各个方面都是,可唯独在爱情上他总是无意识的放宽标准
“看来将军也不是真的仁慈”
“什麽?”
“从来女子看重情爱更甚儿郎,可你偏要我不爱而娶,何止不仁便说狠毒也不为过!”不染低头看着地面平静地说道,他从赵氏身上短暂的感受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冷血的丶对万物之喜悲不屑一顾的自己。
如果他不曾认得赵氏,那样的理论他是不会质疑的。可他的感性而今已长出了骨肉,他尤其无法再心安理得的成为情感上的加害者。对此他不知该不该感到庆幸
“可你不能不为自己的以後打算!”赵氏不服继续强辩
“我自问不是什麽良善多情之人,可也不会为了老有所依去违心的将就。那样不仅贬低了自己也是在祸害旁人。我爱的是你除了你谁都不行!除了你我也无意依靠任何人。左右没有你,我在哪里与谁一起或是孤单一个都是一样的!若我注定惨淡收场那也是前因後果,我欣然接受无异了了一场业障,何乐不为呢?你那些个损阴德的小盘算可别再拿出来说了,否则我定浓浓的熬上一锅莲心汤来泻泻你满心的毒火。”
不染笑了笑得明媚温柔,他的话里有一种顶立天地的坦荡。赵氏听後不禁汗颜,他何尝不知道带有目的性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可他无法像不染那样纯粹,他有大把借口可找,比如受制于身份地位,再比如碍于可遇不可求的稀缺性……其实说到底,他只是不愿承认自己落入了凡尘的俗套,不愿面对自己习得的对于爱情的恐惧,更不愿接受自己的仁慈里已掺进了灰尘
赵氏的困局本不是一盘无解的棋,正确的应对之法其实就是知耻而後勇。可他显然没做到。他那种“不承认丶不面对丶不接受”的鸵鸟思维缔造了他的懦弱,致使他屡屡陷入无用的後悔,就像此刻这样。
易经有云【履霜坚冰至】赵氏既没有戒之初也没有戒之盛。所以,他无法远离厄运。如果他知止行止,他的这场情劫或许早已消解于无形,即便自己的人生会因不染的缺席而黯淡无华,但他也必会收获一份与之对等的自由作为补偿。只可惜已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