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合适。”
听到珍妮简短的回话,母亲先是安静,半分钟後突然爆发,“现在不是你挑人家,是人家挑你,他是大学教授,你是什麽?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男的三十几岁和女的三十几岁,能一样吗?你说自由恋爱,你要有那个本事也行啊。”
母亲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你那个前男友,我听说转眼就和别人结婚了。你啊,不要太清高,眼睛长在头顶上。”
葱油黄鱼的美味是真的,可珍妮感觉自己此刻更接近鱼肚子上那把葱,母亲一席话好比一锅滚油淋头,浑身呲啦呲啦响。
她看一眼父亲,期冀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支持。只见他低下头,划看手机头条新闻,丝毫没有要参与这场争论的意思。他只关心几千公里外的战争。
珍妮在心里冷笑,真是一件称职的家具。
她在脑中稍作演练,试着冷静地说:“妈,很多事我和你没法说,因为你根本不接受不同意见。我三十岁不是十三岁,结不结婚丶和谁结婚,我有自己的判断。就算我眼光很差又没本事,那也是我的事。”
这样说着,珍妮愈发感到委屈,为何母亲的爱总是如此沉重丶近乎羞辱,她放下碗筷站起来,声音微微颤抖:“房间里那个紫色窗帘,我特别特别讨厌。还有那个梳妆台,难看死了!”
说完拿过挂在沙发上的摇粒绒外套,套上毛绒拖鞋,走出家门,头也不回。
这下,娜拉真的出走了。
珍妮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人民路。
每个城市都有一条人民路。安市的人民路,沿街往北走五分钟就会到达人民广场,广场南面并立两所学校:珍妮的母校安市一中和一中隔壁的耀华职高。
珍妮的年代,职高男生很好辨认,他们把校裤脚松紧带剪开丶喜欢烫卷刘海丶平均身高超出一中男生五厘米。
珍妮停下脚步,综合体大楼上“人民广场”四个烫金大字令她陌生。
高中时她听说过许多关于人民广场的传说。
说是广场,但因为区政府和塑胶厂谈不拢征地价格,迟迟没能开发,便渐渐成了一片荒地,半边用作临时停车场,另一半仍是拆到一半的楼,建筑材料堆积,尘土飞扬。
位于市中心的这块无政府区域成为小混混火并的不二选择。
珍妮高二的时候,一次群殴升级,闹出人命,校园里的传闻日益升级,学校一度要求家长晚上接学生回家,珍妮高三的时候干脆取消晚自习。
珍妮和莎莎住得近,在一次次结伴回家中结下革命友谊。学校回家这一路,两人叽叽喳喳,嘴没停下过。
先吃学校门口的炸鸡柳,装在纸袋里,撒很多五香粉,走到路口文具店,翻翻本月新出的娱乐杂志有没有喜欢的日本偶像,此时鸡柳吃完,就去笑眯眯阿姨小店买冰糖草莓,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草莓,裹一层小火煮化的热蔗糖水,一口咬下,冰火两重天的甜蜜炸弹,有时不过瘾还要再买一根雪糕,往往等回到家,珍妮摸摸肚子,吃饱了。
她回忆起这一连串食物,肚子叫起来。于是踱进阿姨小吃店买了一串冰糖草莓,一面吃,一面继续往前走。
独自走在熟悉的街道,珍妮几乎忘记刚才和母亲的不快。故地重游,二十九岁的她仿佛陪着十七岁的她又走了一遍。
从小到大,珍妮的特长是懂事。
成绩单上班主任给她的评语永远是“认真努力,善解人意。”
人民广场的故事和珍妮毫无关系,她连职高的帅气叛逆男孩都没有喜欢过。曾有一个职高男生在炸鸡柳摊向珍妮要电话。可是他的刘海像杰尼斯男明星那麽长,她知道他们不是一类人。
珍妮最大的叛逆不过是大学填志愿,母亲要她留在本省,但她去了北京。
珍妮咬下一颗草莓,任思绪漫游。
像她这样的女青年,从小学起埋头苦干,升学丶留学丶就业丶升职,一关接着一关丶没有尽头的闯关游戏,甚至不是有多大的野心要出人头地,只是为了混迹人潮之中,别落下队伍就好。
而现在,珍妮低头看到自己的毛绒拖鞋——二十九岁半,没有工作丶没有存款丶没有男友,甚至连大城市的一居室也退了租,回到老家,工作日上午在街上闲晃。
好像闯关游戏玩到一半,故障退出,再点进去,屏幕显示:存档失败,请重新开始。
这算哪门子结局。
不经意间,珍妮已依凭惯性走到溪江边。
望向江水滔滔,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读的武侠小说。
英雄独立江畔,武功从未如此高强也从未如此寂寥凄凉。
她不是英雄,但想到英雄亦同此落寞,珍妮胸中顿生豪气。
正这麽想着,歇脚亭里一个老头突然站起来,“啪”的一声把牌甩在板凳上,“看我这副炸弹,他妈的,不炸死你!”
珍妮忍不住笑了。
她把手中的竹签丢进垃圾箱,双手叉在腰间,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去他妈的好结局。”
江水无言。
“啊嚏——啊嚏——”磅礴的脑内独幕剧被接连几个喷嚏打断。
鲁迅说,娜拉出走後怎麽办,要麽堕落要麽回来。
珍妮心想,我这是要麽受冻要麽回来。
她缩了缩脖子,迈步向家走去。
回头望一眼溪江。她仿佛看到一部分自己随着江水奔流而去,永远地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