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手中的塔可,大卫拿纸巾擦了擦嘴角,悠悠地说:“我之前在基金公司做量化分析。工作内容,简单地说,就是添加因子丶调整参数,让你的模型具有更高的预测能力,从而让客户産生更高的投资效益。看起来和科学实验很像,但本质完全不同。因为你的预测对象是股市,是人性。”
他顿了顿,道:“华尔街是疯子和赌徒的乐园。为什麽这些工作需要付人高薪呢,因为没有人会天生愿意做这些事,没人从这件事本身当中得到快乐。说到底,我对赚钱缺乏那种本质上的兴趣。”
大卫说完愣了一下,他很少和人讲起辞职的原因,今天不知为何向她和盘托出。
珍妮也愣住,笑笑,打马虎眼:“原来你是左派愤青。”
大卫抿一口酒,对着珍妮笑笑,说:“别给我套这种大帽子。”
珍妮垂着脑袋托着腮,好像在思考的样子:“我倒不讨厌我的工作。”
“当然有烦人的部分,高峰期挤地铁丶同样的内容重复教对不学习的学生也要赔笑脸。可是…………”她想了想,说,“不必向父母要钱,可以按时缴租金,感觉自己是大人了。而且,有的学生还是很努力很可爱的。”
“工作让我感到安全。失业了我才发现,社保不能断,要自己缴两千多,房租六千多,这就快九千了。还得吃饭丶社交丶护肤品也得买吧,在上海,仅仅是生存下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
珍妮擡起头,看到大卫盯着她,有点羞赧:“不好意思,我抱怨太多了。”
大卫摇摇头,若有所思地重复:“社保要两千多啊。”
珍妮像恍然大悟,问道:“没工作的话,你有社保吗?”
大卫笑着摇头。
“你没有社保!怎麽可以没有社保呢。”珍妮眼睛瞪得圆圆,仿佛看一个怪物。
被当作社会边缘人士的大卫不以为意:“换我问你,不考虑钱的话,你想做什麽?”
珍妮安静下来。她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本科念英语系,硕士去美国念了教育学,在纽约一间社区大学当过一年中文老师,回国後顺理成章进入教培机构。薪水不低,工作够累,她更没有那个美国时间去思考这是不是她想做的。
三年倏忽而逝,直到——她失业了。
一整个下午,她坐在星巴克里看招聘网站。
她本以为自己尚年轻丶学历也不差,一找工作才明白,每年有大把名校海归毕业生抢破头挤大公司,她学历不是最高,年龄却是最大,想跳到教育之外的优势行业,更是痴人说梦。
珍妮从就业哀歌中清醒过来,擡头碰上大卫的注视,一愣:“嗯?”
大卫总是直直地看别人的眼睛。
什麽假外国人做派,珍妮腹诽。
大卫看着她微笑:“你今天气色很好,很漂亮。”
珍妮下意识低了低头。
她一下子懂得了大卫这类男子的好。
他们的赞美是免费礼物,当街随意发放,无需回报。
这大概是美男子特权,不必发展出雄兽搏命厮杀的攻击性,只需站在一旁微微一笑,自有佳人倾心。
大卫的眼神里没有讨好或掠夺的意味。
看他这样大方,珍妮也不再躲避。
她拿手指在脸颊轻轻一抹,翻过来给大卫看:“名牌腮红的功劳。”
又过了许久,珍妮突然小声说道:“大学的时候想写东西。”
“文学系嘛,多少有点文学梦。投过几个短篇给文学杂志,毫不意外的,统统石沉大海……”珍妮突然笑了,“你知道唯一发出来的是什麽。我在人人网上发的两篇随笔被《读者》杂志转载,一篇稿费80块,一共160,拿来请室友吃烧烤,自己还补了80。”
文学梦碎,珍妮却没停止写东西。高中沉迷网络言情小说,高三毕业第一件事就是申请小猫文学网账号,这些年断断续续发过四五个中篇。
网络创作曾给她虚幻的信心,当不了作家,至少小猫网上还有七千粉丝期盼她的更新动态。
珍妮没有蠢到以为自己可以靠写作谋生。混到大三,人人自危,求职的努力实习丶考研的背起政治丶出国的死磕托福。珍妮毫无头绪,然後遇到了陆鸣,陆鸣让一切变得明朗,考托福丶改文书,手拉手从图书馆去食堂吃饭。
她告诉陆鸣自己喜欢写作,陆鸣只是笑:“等我有钱了,你就不工作,在家里写小说。”
他说这话的神情像宠溺一只小猫。在陆鸣眼里,写小说是休闲爱好,和十字绣丶练瑜伽没什麽两样。
这时珍妮听到大卫说:“我可以读吗,你写的东西。”
心微微一颤,珍妮转过头,瞥向窗外:“以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