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擡头,看到陆鸣眼圈发红。
她又低头。
“我知道自己是混蛋,也不是要你原谅我。”
“那阵子我们总吵架,家里又一直催我相亲,我就去了那一次。之後和她吃过几次饭,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们俩在一起太久,我太习惯你了,有点怕吧。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那天我喝醉了,她来找我……後来她跟我说她怀孕,我吓坏了,想全都告诉你,可是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说……”陆鸣说得颠三倒四,一边说一边拿手抹眼泪。
听到那两个字,珍妮心里轰然一声。
她觉得自己的脸像爆开的墙皮,一片片凋落往地上砸——全靠粉底液支撑起假面。
她尽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压低声音问道:“几个月了。”
陆鸣有点结巴:“快丶快五个月。”
原来如此。
所有的不告而别丶戛然而止都得到了解释。
珍妮没想到,她的情敌不是朱砂痣白月光,不是天雷勾动地火的隐秘爱情。而是一次不受保护的性爱以及一颗突出重围的精子。
这种投稿给《知音》都会因为太过俗套而被拒稿的剧情,竟落到自己身上。
荒唐的程度让珍妮忍不住“哼”的笑了出来。
见珍妮没做声,陆鸣又说:“都是我不好,让你伤心。”
他叹口气:“珍妮,我也很痛苦,想找你,又不敢,每天都很煎熬。”
珍妮擡眼看陆鸣,此刻他脸上几乎露出一个受害者的神色,这令她讶异。
陆鸣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在一起这些年,经历了那麽多,很不容易。七年啊,我是真的想和你走下去……”
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冷静,不动声色地,端详这张全世界她最熟悉的脸。
椭圆长脸,内双眼睛,眼尾微垂,鼻梁高但鼻头憨钝,眼角有颗小痣,笑起来鼻子中间有几道皱痕。在爱情使人盲目的最高点,珍妮曾摸着陆鸣的眉毛说:“你的眉眼和休格兰特一模一样。”
一张坏不起来的脸。
珍妮看着这张脸,有一瞬间想,要是他再坏一点就好了,杀人越货赌博嫖娼,让她恨透然後头也不回地离开。可他坏得这样温吞,垂着泪讲他有多痛苦煎熬,仿佛自己全然做不了主似的。
不,这样最坏,珍妮想,他的软弱和逃避一点一点蚕食她的爱情,直到热汤冰冷丶油尽灯枯。
她曾经那麽相信过。
珍妮打破沉默,开口道:“是不容易。你记得吗,申请硕士的时候,我还拿到一个西海岸的offer,比较文学专业。我很喜欢那个项目,你说,当然是一起去纽约啦。读硕士的时候,我修东亚研究的课,教授喜欢我写的论文,鼓励我申请东亚系博士项目。你说,博士什麽时候都能读,先回上海试一试,闯闯看。”
珍妮的语气越平淡,陆鸣的脸色就越难看:“你陪我回国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这辈子都要对你好……”
“让我说完……”珍妮打断他,“你知道吗,我也有我想做的事。在一起七年,每次到了分岔路口,我总想着,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很傻吧。可这些都是我自己选的,你从来没逼过我。”
她提起嘴角,苦笑了一下:“我也不後悔。”
陆鸣用手捂住脸,轻声呜咽:“珍妮,我……”
听着陆鸣的呜咽,珍妮突然开了窍,像动画片里演的那样,额头上长出一只能预知未来的眼睛,她想,我的痛苦是有尽头的。可是他呢,他将在这被卷入的命运里一路埋怨哀悼下去。
她擡起头,最後一次看陆鸣的眼睛。爱的滤镜褪去,那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三角眼,珍妮自嘲地想。呵,什麽休格兰特啦,孙红雷还差不多。
珍妮喝完杯里剩下的咖啡,提过包,站了起来。
她俯视着陆鸣,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一字一顿地说:“让人怀孕的是你,别好像谁害了你,受多大委屈似的。你妈没教过你吗,不想让人怀孕的话,就好好戴套……”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噢不对,说不定这也是你妈安排好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珍妮脑中闪过几道白色刀光。在一起这麽多年,她太明白如何刺痛他丶一击毙命。
珍妮起身离开,留下一脸错愕的陆鸣。
当代都市男女崇尚体面,分手也要握手言和丶祝福彼此。
都市女孩谨记师太亦舒的格言,最怕姿态不好看,被人笑是怨女哀妇。于是心碎了也和血吞下,假装毫不在意。
珍妮偏不。
她隐忍大度这些年,又得到什麽好处了。她有愤怒的权利。
她想起高中课本里的孔子: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以直报怨,她不需要姿态好看。
“傻逼。”她很轻地骂了一句,脑子里浮现一个人和他那满不在乎的口吻。
只是这潇洒姿态未能持续太久。
刚走出咖啡店,珍妮的心就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她只好停下脚步,微微弯腰,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腔,大口地吐气。
靠,珍妮低咒一声,一定是刚才喝下的双倍浓缩冰美式作祟。
李珍妮告别旧爱的现场,心跳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