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笑:“你很特别,嗯,我此刻特别地想和你上床。”
“如果女人问男人:你爱我吗。”
大卫像听到咒文,立刻叹一口气:“哎,何必要问,问了又想得到什麽。我遇到过一次,进行时,突然问我这句话……这合法吗。”
说话间大卫突然想到什麽,朝珍妮做了个鬼脸:“我知道了。下次要是有人问我:你爱我吗;我就告诉她:你很特别。”
珍妮此时几乎忘记自己是在为小说找灵感,情真意切地为陌生女人悲戚起来:“我不相信。”
“不相信什麽。”
“好像男人既无爱的能力也无爱的需求,脑子里想来想去不过是上床那档子事。”
大卫不语。安静了半分钟,珍妮瞪起圆眼睛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大卫:“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以前被什麽人伤透了心。电影都这麽演,浪子有一位深藏在心底的人物,白月光丶朱砂痣。因为心碎,从此谁也不爱,放荡不羁游戏人间。”
大卫嗤笑,“怪不得你能写小说。”
“什麽意思?”
“想象力可真丰富。”
大卫执着地用吸管去刮杯壁上残留的芝士,漫不经心道:“哪来那麽多跌宕起伏。我的感情经历无趣得很。高中到大学谈过一段长的,後面有过几段短的,就这样。”
大卫想起高中时的女友苏晓,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
他们的恋爱不算无趣,这样说不公平。
他是理科组第一名,她是文科组第三名;他参加全国物理竞赛,她主持校园文艺汇演;他一米八五,她一米六八。他们那麽配,配到连年级长都默许他们恋爱。
两人走在校园里,听到低年级学妹交头接耳:“就是高二那对学霸情侣。”
衆人注目下恋爱一年半,留在北京紧挨着的两所大学,继续。
她带给他很多快乐,全部的第一次,他体会到女孩的嘴唇这样软丶肌肤这样细腻,拥抱着一起颤抖,如此令人沉醉。
“你爱我吗。”苏晓的确常常问他。他总是笑,或者吻她。
他爱她吗,或许吧,他没有爱别的人。
事实是,大卫觉得恋爱很麻烦。
他感觉自己在演一场戏,扮演被人羡慕的模范情侣。
他喜欢等室友睡着後,一个人在宿舍里推演物理题。绝对的静谧丶纯粹的理论,想明白的瞬间,像游戏闯关成功,头顶似有灯泡蹭的一下亮起来——他独占那一刻无声而狂烈的喜悦。
争吵丶冷淡丶和好,那些戏码也演过几通。
分手是苏晓提的,在两间学校中间丶他们常去的咖啡厅书店内。
她说了很多话,他只记得其中一句:“大卫,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寂寞。”
她眼睛闪烁,强忍眼泪,他一下子懂了她的控诉,没再挽回。
和苏晓分手後,大卫去纽约读博士。博一的时候,同校ABC女孩约他吃饭,他依照礼节送女孩回家,女孩邀请他上来坐坐,一进电梯就抱住他吻上来。
一回生二回熟,大卫是聪明人,很快学会这一套约会文化,只需在第三次约会时看着对方的眼睛,诚恳地说:“我不是做丈夫的材料。”
在纽约,他有过几位约会对象,最短三周,最长四个月,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呆着。
珍妮猜得不对,他常常被甩。
约会四个月後,台湾女生Elaine在早餐店吃松饼时提出分手:“我喜欢上别人啦,但我也知道你不会真的难过。有时候哦,情感无能比性无能还糟糕。”
大卫偶尔想起苏晓分手时说的话,好像是给他下了咒。
她说的没错,他是让别人寂寞的人,他也接受这一点。
大卫擡头,看到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的珍妮,想说点什麽,却没说出口。
珍妮揶揄道:“好吧,我懂了,没有什麽破碎的心,而是你丫根本没有心。”
大卫淡然一笑,没有反驳她:“你的读者都是女生吧。或许她们压根不需要男性视角,那只会令她们失望。”
珍妮用力吸一口奶茶,吸管发出空空的声响。
她没接话。
或许大卫是对的。
几百年来,从简奥斯汀到琼瑶,浪漫故事由一些女人书写丶被另一些女人消费。
她们将爱情视为人生的最高目的,肉身不过是浪漫种子的培养皿,给它养分丶为它献祭,让它长成大树丶要它开花结果,亚里士多德也惊叹于她们的执着。爱情是否只是女人一厢情愿的发明,又或是莫文蔚歌里唱的,当代社会的精神鸦片。
珍妮继而想到历史课本里吸鸦片的民国女人,靠在烟床上,那种空洞着承受一切的眼神,完全是绝望。
她心中一惊,名叫爱情的牢笼,何以只困住了女人。
奶茶店里,两人各怀心事地安静着。
电话响了,珍妮一看,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