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在母亲的脸上,天然的柔光滤镜,抹平时光在她脸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比划。
这一刻,珍妮与张阿丽暂时摆脱了母女关系,只是作为两个女人而存在。
十分短暂,但千真万确。
珍妮欣赏她丶谅解她,但也决意不按照她的心意生活。
手机滴的一声。
珍妮抓过手机一看,是大卫发来的:「北京妖风,思念南方。」
大卫在北京的生活单调重复,陪母亲置办年货丶到养老院探望姥姥,其他时间他便自己待着。
他照常每天早上出门跑步。
住在大学校园内便有这点好,不缺跑步的地儿。
只不过,狂风怒吼,刮在脸上如美工刀,好像不在他脸上刻出北京丶北京这几个大字是不会罢休的。
北京就是这麽欢迎他的,大卫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晚过後,没人再谈起他退学的事情。
大卫起初觉得荒诞,想像中的责骂丶冲突丶眼泪,一个都没发生。一家子冷战高手。
後来明白过来,母亲或许不敢问,父亲则是懒得管。面对不知如何应对的场景,中国父母最擅长做鸵鸟丶可以一辈子装聋作哑下去。
回家第二天,母亲给大卫布置任务,扶父亲上下楼丶陪他在楼下小公园里待满半小时。
这是医生的指令,骨折康复期多晒太阳,补钙。
“快,卫卫你扶着他点。”母亲站在楼道上说道。
大卫伸手去扶,但楼道过于狭窄,两个一米八几的大汉挤在一块儿,怎麽也使不上劲。
大卫看一眼楼梯,往下迈一步,拿过父亲的拐杖,然後转身蹲了下来。
“我背你,这样我们都简单一点。”他说。
父亲的身体压在他背上,很瘦,肩胛骨抵住肩膀,硌得生疼。
大卫背着他往楼下走。没人说话。
在小公园树荫中找到一张石桌,上面刻象棋格,旁边摆四张石凳。
年久失修,象棋格已经磨平,石凳东倒西歪丶不在原来的位置。
“就这儿吧。”大卫一面说,一面强迫症发作,把四张石凳搬回到四条边的中点。
母亲离开去买菜,只剩大卫和父亲。
母亲的缺席令沉默继续,他们相对而坐,各自拿出手机看起来。
大卫刷了五分钟新闻,退出来。他的手机是几年前买的iPhoneSE。除了通讯软件只剩下新闻App和运动App,实在没什麽可看,他点进和珍妮的对话框,一条一条往上翻。
他用馀光看了眼父亲。父亲手机屏幕字号很大,上面是自媒体耸人听闻的新闻标题——“中国芯片技术已全面超越美国?假的!”
大卫想起小时候玩过一个游戏,谁先说话谁就输了。
他和父亲好像在玩那个游戏。
第二天同一时间,大卫干脆把珍妮的小说卷成一筒,揣在卫衣口袋。
倒也不能怪不相干的人乱嚼舌根,连求婚的主角周达西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喜欢叶伊莎什麽。论脸蛋,伊莎神韵动人却明艳不足,比她美丽的大有人在;论身材,伊莎高挑修长却曲线少欠,胸部未免平坦了些;论性情,伊莎聪慧却不够婉约,聚会上几乎从不正眼瞧他一眼;而家教就更无从说起,伊莎的母亲已经沦为熟人圈内的笑柄。
周达西向来以理性客观自居,在伊莎这件事上却冲动鲁莽,无计可施,连求婚也那样冒失,根本就不像他!活到三十几岁,达西生平第一次想,莫非书上写的真有道理——爱情是盲目的。
大卫成年後很少读小说,爱情小说更是从未涉猎的品类。然而认得作者再来读小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大卫从字里行间读出珍妮。
“胸部未免平坦了些”——读到这里,大卫莫名感到熟悉,继而反应过来,这素材来自珍妮在奶茶店里对他进行的男性视角大拷问。
他又想起自己当时说了许多喜欢D罩杯之类的蠢话。珍妮想必已把他的不当言论统统收录在那本红色素材本。
虽然大多是真心话,但他的过往经验告诉他,很多时候,白色谎言乃恋爱之必须。
靠,我说那麽多屁话干嘛,大卫摸着额头笑起来。
他的笑引起父亲的注意。
“看什麽东西,这麽高兴。”
大卫沉浸在故事中,笑意仍悬在嘴边,“朋友写的书,随便看看。”
过了一会儿,父亲把他的手机递给大卫:“你学校这个教授你认不认识?我一个学生说想申请她的博士。”
大卫看了眼手机里的照片,答道:“这几年交叉学科最热门,她用机器学习的方法研究材料物理,实验室申到很多经费。我和她一个学生挺熟的,需要的话我可以问问。”
“噢……”父亲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看大卫一眼,终于问出那个迟到多日的问题:“你呢。不读了,准备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