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八)黄桃罐头
「黄桃罐头是全世界第一等的美味。」李珍妮
珍妮钻进出租车那刻,好巧不巧,外头突然下起雷阵雨。
她歪头靠着玻璃窗,城市在蒸腾的水汽里後退。
天替她哭,珍妮反而出奇冷静,一点哭不出来。
她想,如果是在爱情片里,此刻女主角定会把头轻轻一靠,眼角流下一行无声的泪,然後镜头一转,闪回两人从前的相爱桥段。
当时几多甜蜜,现在就有几多忧伤。
珍妮是浪漫爱情片忠实观衆,罗马假日到卡萨布兰卡丶诺丁山到曼哈顿丶再到东京首尔台北,部部如数家珍。
东亚爱情片最爱拍无疾而终的纯爱,相识微时丶激情狂恋,再到急转直下,最後形同陌路,只剩记忆贮存当年纯真的笑容。
浪漫电影为何经久不衰,不外乎观衆爱看这样的起承转合。
和平年代无战可打,挤地铁坐格子间的普通人,最大的疯狂不过撕心裂肺爱一场;分手更是高潮,给自己平淡的人生增添几分悲剧的崇高感。于是携纸巾进影院,擤鼻涕出来,看别人的故事想自己的心事,再一次确认,我也经历过啊,刻骨铭心的爱情。
可是,如果自己并非主角,只是个毫不重要的路人甲呢。
珍妮蹙起眉头,专心愤世嫉俗起来。
或许她和陆鸣这场恋爱根本无聊透顶,写成剧本是第一集就被毙掉的命运。
男朋友搞大相亲对象肚子只好结婚,这一节倒是颇有戏剧性,发在网上论坛大概可以收获几十点赞和网友大骂“渣男”。
莎莎是对的,陆鸣没有变。
他从来如此,他的进取向上是包裹着的野心,他的世故圆滑是美化过的自私,在他的人生序列里,爱情是最可以被轻易抛弃的那一项。
珍妮不是看不明白,只是演得久了,连自己也信以为真。
在他们俩这场旷日持久的爱恋中——珍妮轻轻叹了口气——最丰饶的是她的幻梦,最盛大的是她的想象力。
出租车开上内环,堵得一动不动。
天暗下来,对面车道驶来的车灯形成大小不一的圆形光斑,在雨中朦胧闪烁。
珍妮呆望着,不由地陷入细碎的回忆。
不是这样的。明明也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候。
北京的秋夜。
她和陆鸣自社团认识每晚短信聊天以来第一次单独约会,从长安街一头走到另一头,吃着糖炒栗子漫谈,天冷起来,他把大衣口袋借给她暖手。散步两小时後,他终于鼓起勇气捉住口袋里她的手,影子连在一起。
纽约布鲁克林的夏日。
家楼下有家印度料理店,味美价廉,玛莎拉咖喱鸡尤其绝妙,吃完鸡肉,还要拿馕蘸上咖喱汁吃个精光。他亲她,她躲开嗔怒,“满嘴咖喱味”,他圈住她,“彼此彼此”,然後吻成一团。
哦,还有黄桃罐头。
还是在纽约,珍妮半夜痛经发作,吃完止痛药仍不见好,在床上疼得哼哼叫。她嘟囔着:“真想吃黄桃罐头啊。”
是珍妮从小的习惯,只要生病难受,母亲就给她买黄桃罐头,作为喝药後的甜嘴奖赏。
半夜十二点,陆鸣穿着睡衣套上羽绒服出门,一小时後带着三盒黄桃罐头凯旋而归,献宝似的:“就知道那家亚超会有,还是你喜欢的牌子。”
珍妮看他羽绒服上结了霜,感动得不行,边吃边哭:“黄桃罐头是全世界第一等的美味。”
当她回溯往事,为这段恋情盖棺定论的时候,她把凌晨一点吃到的这口黄桃罐头命名为:珍妮爱上陆鸣的瞬间。
在珍妮的这部电影里,闪回全是吃的。
咽下肚子的食物是真的,附着在食物上的记忆也就不全是假的。
珍妮和陆鸣,是一起吃过那麽多顿饭丶无法轻易抹去的关系。
大卫来到永嘉路一间小洋楼,走上二楼,推开木门。
是个二十来平米的房间,墙壁刷成浅色凹凸不平的纹理,茶几上摆着花瓶丶几种时令花的组合。
关芯坐在单人沙发上,她穿衬衫和宽松的西装裤。和这个房间一样,有种简单但讲究的气息。
“是大卫吧?请坐…………”关芯示意大卫坐下,“喝水吗?”
“好,谢谢。”大卫点头,在另一张沙发坐下。
关芯笑容淡淡的:“你终于来了,玫依常提起你。”
大卫也笑:“我和她是朋友,她总是很热心。”
“那我们开始吧……”关芯随手拿来一个黄色记事本,“今天过得怎麽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