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月忽而笑了,抹掉眼角的泪水:“……真是长大了。”
“嫂嫂。”温怡放下书,上前握住她的手,“我如今觉得,你才是没长大的那个呢。你始终没办法离开那个大雪天,但你太坚强了,看起来甚至若无其事。可是嫂嫂,一个人真的能承担那麽多痛苦吗?把什麽都怪在自己身上,会很累的。”
“我可以帮你分担的。”她说,“别再让自己这麽辛苦了,好不好?”
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天地被一层暗沉暮色笼住,像深不见底的无波湖水。
温怡端了碗药进来,搁在案上说:“都去睡吧,今晚我守着。”
褚定方摇头:“我守着吧。”
温怡确实很累,便没有再坚持,点点头说:“好,若夜里伤口裂开或是呕吐都要当心,务必差人叫我。”
她将放在一旁的药端起来,递给关月:“安神的。”
蒋川华同他们告辞,临走前说:“若有什麽,来府上寻我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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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怡给的药十分有效,关月夜里没有醒,但第二日晨起,她还是觉得头痛,仿佛前夜宿醉一般。
南星端了温粥进来:“昨日夜里没什麽事,就是发热,这会儿大夫已经过去了,侯爷也在呢。姑娘,你先吃点东西吧。”
“嗯。”关月接过粥,边喝边交代她,“一会儿备一份礼让空青送到顾家去。文公公今日傍晚应该会回自己私宅,你亲自去谢过他。”
“这些昨天侯爷都交代了。”南星说,“他让你好好休息,别把自己熬病了。”
“好。”关月将空碗递给她,“我去看看。”
屋子里药味很重,但仍然能闻到血腥气,老大夫写了药方递给温怡,是要她细看的意思。
温怡将药方接过来对折:“您费心了。”
等大夫交代完离开,温怡才细细检查药方。
关月走上前,瞧见她眼下乌青:“才说你长大了,昨日头头是道地教训我,你自己呢?”
“昨晚我得候着。”温怡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说,“……我不放心。”
“你去一趟国公府。”关月说,“同你外祖父说说话,晚一些再回来。等我们都走了,他们多少会看侯府和国公府的面子。”
其实傅国公帮不上多少,他如今年迈,国公府大多由长子作主。真到了撕破脸的份上,谁也不会顾忌,但在那之前,彼此还是会给对方留些情面的。
“自己当心。”关月嘱咐她,“若是委屈暂且忍一忍,等我们回来给你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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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温朝终于退了热,一整夜没再反复,大夫松了口气,再三交代他们好生照看,离开侯府复命去了。
屋里炭火烧得很旺,甚至有点热。
关月端了药进来,温朝笑道:“不是才喝过吗?”
若非他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几乎瞧不出有伤在身。但关月看他这样,只觉得更生气了:“难受就说,非硬撑着作什麽?”
“镇痛的,喝了。”关月说着,低头摆弄温怡给她的瓶瓶罐罐。
等他喝完,关月将空碗搁在一边:“转身,衣裳脱了。”
温朝叹息:“……我自己来吧。”
“在背後呢,你怎麽自己来?”关月气得想笑,“别这麽迂腐,读书读傻了吗?”
温朝还是没有动,反而笑了。
“快点。”关月备好伤药等着,“我这会儿火气不小,你别招惹我。”
“听着是真要生气了。”温朝叹气,解开衣衫说,“只是怕吓到你。”
“打仗的人什麽伤没见过。”关月看见斑驳的伤痕,攥着药瓶的手紧了紧,“……我尽量轻一些,疼了要出声。”
四周都静下来,温怡调的药膏沾在指尖,透着丝丝的凉意。
关月一点一点在温朝的伤处抹开,他始终没有动,还会同她说话,好像上药真的不会疼一样。
“温云深。”她声音里又染上哭腔,“很疼吧?”
温朝闻言轻轻叹息:“你是问伤,还是别的?”
短暂的沉默过後,温朝轻声安慰她:“挨打哪有不疼的?养几日就好了。这些事都不怪你,不要为难自己。”
关月手中上药的动作没有停,声音听着有点哑:“我忍不住。”
她的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似乎我做的每件事都害了很多人,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会被连累丶被责罚,会受很多莫名其妙的委屈。我根本不是婉婉想的那样,我一直都在害怕,每时每刻都希望回到从前什麽都不用想的日子,我不想要兵权,也不想猜他们究竟在算计些什麽。”
“我好累。”关月垂下眼,“曾经这些重担都在父亲肩上,之後会留给哥哥,更久之後会留给小舒,总之是轮不到我的。每个人都觉得这个位子千好万好,可我其实不喜欢,也不想要。我喜欢街角的小摊丶喜欢策马过草野丶喜欢桃花丶喜欢流水,喜欢天地间自由的风声。可是小舒还没长大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当初下定决心要一个人的,可是我怕黑丶怕冷,我做不到。”
她想到父亲,想到兄嫂,想到雪地里斑驳的红色,想到谢剑南在沧州同他们告别。还会偶尔梦到端州遍地的尸骸,梦到朋友止不住的血从指缝间流走,梦到高耸宫墙下狼狈又绝望的自己。
关月觉得自己快疯了。
可是她能怎麽办呢?小舒还没有长大,东宫和怀王还没有分出胜负。她只能日复一日看着照常升起的朝阳,希望这条漫长的路快一点走到尽头。
药已经上好了,温朝将衣衫披上,背对着她:“夭夭,世间多是身不由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今这样境地不是你的过错,他们本就深陷泥沼。”
“那麽远的路,一个人怎麽走呢?”他握住她冰凉的手,“还是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