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月,战事四起。
庄婉拧着秀气的眉,刚训过不停添新伤的蒋川华,一转身发觉关月面色不霁。她不通医理,却是唯一一个尚算闲暇的人,于是抓着大夫细细问过,盯着他们谨遵医嘱。
幸而几日後,林清来了。
庄婉终于堪堪松了口气。
“你也去歇歇,脸色这麽差。”林清温声道,“清平托了我,漪澜那孩子也专程写信来,记挂你们的人多得是,要爱惜自己才是。”
庄婉低低嗯了声:“我不大懂战事,但我知道他们最近都忧心忡忡。林姨,我们是不是打不赢?”
“打仗这事儿没什麽胜负。”林清想起一些久远的过去,“两败俱伤罢了。的确有些人享受杀伐和践踏,但大多数人都是求生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我以前听人说什麽又打仗啦,只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庄婉轻声道,“我每日就只想着翻哪堵墙丶钻哪个狗洞丶吃什麽点心丶溜去哪里玩,我爹嘴里那些事情实在太遥远了,大概此生都不会与我有关。”
林清笑笑:“但如今都与你有关了。”
“是呀,小月那麽辛苦,我才知晓原来姑娘家也可以将这些事做的这麽好。”秋风轻柔地吹起她的发丝,“他们每一次离开,我守在家里,那种不安在夜里将人吞噬,我时刻在想他们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丶有没有受伤。还有在云京的时候,他们明明没做错任何事情……我每次听到温将军咳嗽,心都会揪起来,那麽好的一个人,为什麽要平白承受这些苦楚和不公呢?”
“我从前也对一个人说过相似的话。”林清稍顿,“欲望无止无休,纷争就会无止无休,这是没法子的事。这些不公有人愿意去担,总好过偏安一隅,最後沦为无根可依的亡国奴。无论英灵或凡庸,都希望魂归故里,山河作榻。”
她弯弯眉眼:“这是当初有人给我的回答。”
庄婉咬着唇问:“……是孟将军吗?”
林清看了她很久:“你不用纠结于该如何面对我,无论出于什麽缘由,当初是我不要他了,你们只当我是个略通医理的长辈吧。”
庄婉面色微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彼时我自顾不暇,我在自己和孩子之间,选择自私一些。”林清平静道,“这世间爱恨远没有话本子里写得传奇,久别重逢亦是尴尬多于喜悦。我没有在尽到母亲的责任,便不该强求你们对我敬之重之。若作为一个看遍山河的长辈,大概还能为你解几分惑。”
她的目光遥遥看向远方:“去吧,他在等你。”
墙角的枯叶落在发间,庄婉轻轻打掉,盯着探出院墙的枝丫很久。
蒋川华捏了捏她的脸:“在想什麽?”
庄婉答非所问道:“……你恨她吗?”
蒋川华怔了一瞬,平静道:“我与她并不相熟。怎麽忽然问这个?”
“没什麽。”庄婉笑笑,“走吧,你这次有没有受伤?”
“这次真的没有。”
“……我才不信。”
墙角半折的枝丫终于被秋风吹断,与曾滋养它的大树再无联系。
世间的一切,一直如此公平。
新帝并没有遇到什麽令他头痛的难题。
朝中的不堪大用之人已被清去大半,馀下被先帝暂且放过的大多已年过半百,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都透着精明,既然大势已去,与其留下当新帝的眼中钉,不如当个富贵闲人。新帝亦没有为难他们,如今已全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新帝年纪小,朝臣忧心顾家树大根深,又唯而恐太後干涉朝政。顾庭是新帝仰赖的重臣,于私而言甚至该称一声外祖。尚书令在朝上言要告老还乡,新帝极力挽留,两鬓斑白的老臣意有所指丶字字诛心,只差指着鼻子骂有些人是蛀虫了。两人泪眼相对,唱了一出无可挑剔的君臣情深的戏码。
顾容几乎门都不出,似乎对什麽都意兴阑珊,更别提去干涉朝政了。新帝倒日日去太後宫中,还得了个孝顺的好名声。
向弘年纪轻,但人人瞧得出新帝对他的倚重,是天子身边的人,虽然官儿没升多少,但日後必是人物,于是一时炙手可热。沧州的知州跟着换了人,向弘的父亲年过不惑,终于举家去往云京,做了京官。
朝中如今日日头疼的,只剩战事。
沧州尚能算稳当,新帝对关月和温朝的信任远超他人,朝臣自不再多言。
青州有宣平侯一力支撑——说起这位,朝臣就略有微词了,曾经人人心道谢小侯爷是烂泥扶不上墙,半点没学到老侯爷的风骨,而今从前的酒肉纨绔忽而成了难得的将才,不免让人觉得心惊。
微州更没法儿说,褚定方病着,褚煦交代在云京,又搭进去一个吴子矜。即便节节溃败,他们也不能说半句不是。褚策祈要守在端州,日日不得闲;褚策琤心绪不宁,在战事上难免有疏忽,于是褚定方又撑着病体,策马上阵了。
然战报传回,率先反攻得胜的却是褚老帅那位夫人。朝臣这才遥想起当年,他们第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将并不是沧州那位,而是褚老帅的夫人。
名唤姜闻溪。
南境的状况就更差了。
为孟将军的事,先前本就有“造反”之举,但牵涉的人太多太深,只挑了领头的几个杀鸡儆猴,以至于如今无人可用——即便能用,谁又说得准人家是不是在心里盼着他们早点死。
这个压阵的人很不好定,一要会打仗丶二要有魄力丶三要信得过,四要有资历,在战事频繁的多事之秋,朝上放眼望去不是老头就是文臣——四者兼备的半个都挑不出。
这块最容易被乘虚而入的地方,成了新帝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