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淤青
Chapter402010年秋以後的事情
进入了秋天,夏日的燥热尽数褪去,汤夏和却还没有从酷暑中缓过神来,仍穿着单薄的T恤和校服外套。他骑车去上学的路上忽然来了一场秋雨,凉意更甚,到学校的时候他的眼镜和头发都被打湿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看上去十分狼狈。凌铭之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拿出纸巾给他擦眼镜。汤夏和低着头打了一个喷嚏,过来的时候在小区门口买的豆浆已经凉透了。早读的铃声打响了,他饿得要命,就着冷豆浆吃了一块饼干。
汤夏和的胃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冰凉的食物。秦文澈带着他的时候,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准备热粥。再加上周末喝了几口白酒,果不其然,早读刚结束,他的胃就开始隐隐作痛。汤夏和是很能忍痛的人,但是如果他还在秦文澈的家里,他就会在回家的时候对秦文澈说:“今天早上不知道怎麽回事,胃有点痛。”秦文澈就会表现出一副特别担忧的样子,早上起来让汤夏和先喝上一大杯热水。他喜欢秦文澈的照顾,所以只愿意对秦文澈一人强调自己微不足道的痛。现在,汤夏和痛得嘴唇发白了,还是一言不发,默默忍受着胃部的不适。
刚上高三没多久,渝州全市就组织了一场模考,俗称零模。
零模前後的这几天汤夏和可谓身心俱疲。他从秋雨的湿润中患上了感冒,每天在沉重的作业堆里擡不起头来,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一个人回到家後,家里通常谁也不在。有时候汤裕成会回来,但也仅仅在他有重大场合需要出席的那一周才会回到这个“家”,生怕别人在背後嚼他的舌根子,说汤教授经历了婚变。汤教授拿他当透明人,汤夏和回家看到他会觉得心里难受,所以他还不如不回来。
汤夏和常常放下书包洗个澡,再看几道题目,最後躺在床上大脑疲惫得什麽也想不了。可是他睡觉总也睡不安稳,在快要睡着时常常会陷入一个有秦文澈的梦,然後他心跳加速,喘不过气来,又睁开了醒了,以为自己还在秦文澈的家里。晚上他就这样反反复复,有的时候能听见于秋华半夜开门回家的声音。
零模连着考了三天,第二天上午考数学的时候汤夏和的头昏昏沉沉的,因为感冒而鼻子不能呼吸。面对着那张数学试卷,汤夏和写字的手在发抖,不单单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以前秦文澈常常辅导他数学,发现他基础不错後时常教他一些超纲的知识。他记得秦文澈在给他讲解麦克劳林公式的时候同他说过麦克劳林本人是一个怎样激情澎湃的讲师,也记得在同他讲解拉格朗日乘数法中偏导数的部分时秦文澈的手是怎样在纸上建系的。汤夏和想起那样神采奕奕的秦文澈,忽然觉得很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也追不上秦文澈丶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那样优秀丶那样健康的人。
汤夏和的头实在是太沉了,写完整张试卷後,已经没有多馀的力气去回头算那些徘徊的或者没有头绪的题目。他低头轻轻趴在桌子上,试图用冰凉的桌板让自己更清醒些,可是眼皮沉重,鼻腔里的不适连着头部,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所以他没有分出多馀的精力去注意到窗外正站着秦文澈。
一场秋雨不止让汤夏和感冒了,也让本该负责汇贤楼五楼楼道监考的老师病倒了,秦文澈刚下课就收到了前同事发来的消息,问他有没有空暂时来替一下班。秦文澈前几天看了考场安排,知道汤夏和在五楼的教室考试,所以赶过来後,第一时间想来看看汤夏和的状态。
此时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多分钟,汤夏和坐在第一排,桌上零星散落着纸团,他趴在桌子上,身形瘦削。秦文澈知道汤夏和不是考试睡觉的那种学生,也知道这是他不舒服的表现。不知怎的,他心里涌起一阵担忧,在窗外驻足了许久。
考试结束後秦文澈来汤夏和的隔壁班代了一节课,下课後他没有立马离开,而是到汤夏和的教室後门寻找汤夏和。昨天成绩出来後秦文澈登上了教务系统,从教师端查了汤夏和的零模成绩,结果是退步了一百多名。秦文澈仔细看了他的成绩,眉头紧蹙,比起对他学业上的关心,他更想知道汤夏和现在的生活是怎样的,为什麽他总是看见汤夏和不开心的样子。
但是凌铭之告诉他汤夏和今天没有来上学,可能是请了病假。
不知道为什麽,秦文澈的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汤夏和在他家里住得实在是有些久了,久到秦文澈习惯去关心他的一呼一吸,习惯主动去发现并帮他解决生活里的困难与烦恼。
汤夏和并没有想请病假,只是于秋华没有让他去上学,而是把他带到了渝州的水上训练基地。于秋华早早地给汤夏和做好了规划,在她的规划里,汤夏和将会拿到A大的奖学金,前往国外读法律专业,并在大学期间拿下商科必要的证书,这样汤夏和毕业以後才能做她的接班人,接替她手上的资源。于秋华并不是在为汤夏和的人生而着想,只是单纯不希望将打拼下来的事业交到别人手上,让别人夺去了她在这一领域耀眼的头衔。
但是汤夏和的模考成绩显然离她的幻想差得很远。前几天于秋华在宴会上听说了同行家的孩子通过国际帆船赛事保送A大的案例,便想让汤夏和也用这种途径进入A大,曲线救国。
在这件事上,于秋华也有自己的打算。即将到来的冬天,在滨城有一场澳洲杯帆船赛,这是国际上含金量最高的帆船赛事,汤夏和必须在这场比赛的激光级帆船组中拿到前三。于秋华就是这样告诉教练的:“他必须拿到前三。”她没有问汤夏和想不想这样,没有问他能不能做到,这就是于秋华对他的掌控。
可是,会跑船和赢得帆船比赛是不一样的,就像会开车和赢得赛车比赛也是不一样的。但是汤夏和没有拒绝的机会,否则于秋华将会恼羞成怒,说他一事无成。
汤夏和必须在水上基地待三个月,上午去上学,下午来跑船,晚上回去继续上学。汤夏和的身体很轻,跑激光级别的帆船风一大了就容易翻船,他的体重压不住舷,经常在大风天里被浪甩得七零八落的,傍晚回到岸边身上全是淤青。
这时候,就连曾经最让他感到放松的事情也让汤夏和感觉枯燥乏味。不仅如此,他还开始感到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帆船水平很难在国际赛事上出彩,他害怕看见妈妈失望的眼神。他怕判断不出风向,怕船翻了,怕大风天。
零模後秦文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关心他零模成绩的情况,汤夏和没有回复。他每天被疲惫充满了,越来越对一切感到厌恶。而生活里唯一的希望是秦文澈,他每天中午会经过窗外楼下的连廊回到国际部,有的时候会在连廊这里和学生谈事情。汤夏和长期坐在窗边,常常中午一探头就能看见他带着一点笑容和别人说话的样子,那是他每天唯一感到有希望的时刻,因为秦文澈只需要站在那里,汤夏和就能想起一个完全健康丶积极丶温柔丶有知识的人是怎样的。可是,汤夏和的心里又十分别扭,他还是为秦文澈不要他而耿耿于怀,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秦文澈。
有一天汤夏和从水上训练基地回来,浑身因为长时间压舷而腰酸背痛,没有什麽精力地趴在桌子上,向窗外漫无目的地看去,看见秦文澈正在拥抱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他的拥抱是客气的,展开双臂将那人揽住,很快就放开了,像是在给予他人鼓励。但是看到这一幕的汤夏和心里却十分难受,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能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秦文澈对他是没有优待的丶和对待其他人一样的。汤夏和被自己的感情折磨得要疯了,他关注秦文澈的每一个动向,眼睛总是在窗前寻找他,可又不敢与他对视,不敢和他再有交集。在这样的矛盾里,他感到痛苦,既渴求秦文澈的关爱与温柔,又不断警告自己不要再去想他,企图戒掉对他的爱。
从来没有人教过十几岁的汤夏和该怎样去处理这种感情。
又到了冬天,这个冬天对于汤夏和来说极度难熬,因为他每天都在困倦丶考试与帆船比赛带来的精神压力下滚动着,天气很冷,海风越来越大,汤夏和好几次晚上回到教室时嘴唇都冻紫了。凌铭之看出来他瘦了不少,也暗自担忧着。
对于凌铭之来说,这个冬天却是一个好的开端。他暗恋的发小李静媛给他画了一个大饼,答应他如果两个人考上同一所大学就在一起。一向采取保留实力的态度学习的凌铭之突然开始发奋图强,他对汤夏和说:“如果我要和她在一起,首先我得变得比她更强,这样才能够保护她,才能真正有和她在一起的资格。”汤夏和看着平时吊儿郎当的凌铭之露出这样认真的神色,眨着眼睛盯着努力解数学题的他看了一会儿,心里忽地作出了一个决定。很多年後,汤夏和仍觉得这是他这辈子作出的最勇敢的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是:他要在毕业以後追求秦文澈,要变成一个和他一样好的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和他自由地丶平等地相爱。
于秋华给他办好了去澳洲比赛的所有手续,期间她让汤夏和干什麽汤夏和就干什麽。于秋华对汤夏和顺从的表现很满意,以为一切都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
但是,在汤夏和起飞的前一天发生了一起事故。据当时岸边的人所说,汤夏和在训练时以极快的速度冲向跨海大桥的桥墩,船体破裂,汤夏和整个人被甩飞了,脑袋撞在石柱上,当场晕了过去。
于是,在那个本该赶往机场的傍晚,汤夏和被救护车送往了医院。
汤夏和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班级,他的班主任真的以为秦文澈如他们两个之前所说,是汤夏和的哥哥,因此还专门给秦文澈发了消息,问他汤夏和的恢复情况。可是秦文澈还不知道汤夏和因脑震荡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未来半个月都不能来上学。
听班主任详细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後,秦文澈在工作时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安。有同学发现他在课上缺乏活力,眼睛总是盯着时钟,问他今天怎麽看上去不太对劲。可是秦文澈连对他扯出一个微笑的心思都没有,下课铃一打响,就匆匆赶往汤夏和所在的医院。
汤夏和已经病了三天了,除了第一天于秋华来医院看过他,缴了费并留给他一张卡,之後便再也没有来过。用于秋华的话讲,汤夏和出现这种事故是他“愚蠢的表现”,让她失望透顶。汤夏和闭上眼睛装作在熟睡中没听见,等听着她不可忽视的高跟鞋声渐渐远去後才睁开盛满泪水的眼睛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秦文澈站在他的病房门口时,汤夏和还以为自己産生了幻觉。当他步步走近,汤夏和又看到那张许久不见的熟悉的脸丶感觉心脏开始颤动的时候,他才勉强相信自己正活在现实里。秦文澈每向前迈一步,汤夏和的心里就更紧一些,他还是没有研究出从容自然地面对秦文澈的方法,在确认了对他的爱後,他仍处在什麽都藏不住的年纪。
“小夏,”秦文澈看他的眼神盛满了心疼,“怎麽回事?怎麽会这样?”
汤夏和看着他,神色复杂。
他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场事故不是意外,而是他的蓄谋已久。他不会顺从于秋华的一厢情愿去澳洲参加比赛,这是汤夏和早就做好的决定。在于秋华的统治下,他只能在沉默中爆发,制造意外让自己受伤,以此错过比赛,让于秋华真正对他死心。
汤夏和的身体深陷在并不宽大的病床上,面颊消瘦,身上有明显淤青的痕迹。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秦文澈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怎样开口,最後都会有些怨秦文澈的意味。当时他固执地以为,如果秦文澈不把他送回去,今天的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秦文澈听了班主任同他讲过事情的经过,并不急于从汤夏和嘴里再听他讲一遍,而只是想亲眼确认他的身体没有太大的问题。可汤夏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对他说:“你不要来可怜我。”
几乎是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汤夏和就後悔了。他知道自己不该对秦文澈说这样不尊敬的话,可那时的汤夏和除了用这些话把秦文澈推开,再也找不到抑制自己的感情的好方法。秦文澈听到他的话後明显愣了一下,然後放下手上带给他的水果,俯身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手指在他的头发上停留了两秒,用平和的声音对他说:“祝你早日康复,小夏。”
汤夏和没有听出他话里生气的倾向,但秦文澈离开的脚步又很坚决。汤夏和就是这样一个敏感的孩子,明明自己先出言伤了秦文澈,可秦文澈只是离开时缺乏了一些平日的温柔,汤夏和的心就彻底碎了。
自那之後秦文澈再也没有主动和汤夏和说过话,两人也很少在校园里碰面。有时候碰到了,秦文澈会看向汤夏和,而汤夏和则是四处流窜,心虚得要命。每次遇到秦文澈,汤夏和的心里就会掀起轩然大波,因为秦文澈好像永远不会改变那样风度翩翩,可自己却离一个好人的样子越来越远。有时候他会为了陪于秋华出席酒会而喝醉,抱着马桶呕吐,再擡头看向镜子里因难受而泛红的双眼时,汤夏和会觉得自己糟糕透了,简直成了于秋华的傀儡。
法治类和财经类报道里又开始出现于秋华的身影,汤夏和通常把它们撕碎了,因为上面没有一句是真话,有关于秋华对儿子的关爱没有一句是真的。他埋头非常努力地学习,于秋华对此很满意,她也对汤夏和做出了妥协,他不能走高考成绩到国外的顶尖学府,考国内的法律名校也尚可接受。可她还不知道汤夏和已经叛变了。
所有人都为高考紧张着,包括汤夏和的同桌凌铭之。凌铭之认为这场高考不仅关乎着自己的人生方向,也关乎着未来伴侣的幸福,为此时时对汤夏和诉说自己的紧张。汤夏和只安慰他两句,凌铭之便问他:“你不紧张吗?”
事实上,高考的那三天是汤夏和人生中最为放松的三天。考完最後一门试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学校门口聚满了庆祝的家长和同学,汤夏和轻轻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人同他一起庆祝这一解脱的时刻,他像往常无数个早晚一样,走到自己的自行车旁,默默蹲下去给自己的车解了锁,将车篓子里不知道谁放的复读学校的广告扔进垃圾桶里,然後骑上车,在下午逐渐褪去轻浮的日光下慢慢往家骑。
汤夏和的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是他见过的丶于秋华最高兴的一天,因为汤夏和考得很不错,完全达到了她的预期。汤夏和看着她对着电脑屏幕帮他把自己的志愿按照她的心意挨个儿填好,冷静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志愿填报截止的前半个小时,于秋华不知道汤夏和在网吧里偷偷把自己的志愿全部改掉了,没有一个与法律有关。彼时于秋华正在镜头前大肆宣扬自己在儿子职业兴趣培养上作出的付出,并扬言未来他会接替自己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