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失明的生活
Chapter51失明的生活
对于每一个像秦文澈这样的後天失明者来说,适应失明生活异常艰难。拥有了,再失去,比从来就没有拥有过来得更猛烈。如果从来都不知道一样东西的形状,对任何颜色都没有概念,不知道别人的脸长成什麽样子,倒也不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残忍存在于知道世界的绚烂绮丽,而後被剥夺了感知这一切的必要工具的过程中。
也正是因为秦文澈过去三十多年睁眼看过这人世,目睹了人性与各种辛酸,才会决定离开汤夏和,独自承担这一切。他不能够忍心让汤夏和陪自己一起承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并且将要把他的後半生花在陪伴一个失明者身上。汤夏和的人生连一半还没有过到,他应当去体验更多生活的美好。
从头建立自己生活中的一切。这是秦文澈失明後的感受。被剥夺了视觉,意味着那个立体的丶有色彩的世界被分布在自己的指尖。手指代替眼睛成为了他感知世界的方式。
起初,秦文澈并没有学会这种方式。席湛云将学校的地图递给他时,他就已经用指尖将整张地图摸索过。不同的颜色形状在地图上用深与浅的触感来表示,秦文澈并不习惯摸索一样事物的形状,然後在脑海里将它转化成图像。席湛云的妻子兰觅水就抓着他的手,教他从外部向内部展开,慢慢建构起事物的模样。
读盲文比直接通过视觉来获取信息慢多了。秦文澈的生活因为失明而突然变得缓慢流淌了起来。
每天早晨学校门口都会有志愿者搀扶盲人学生与教职工过马路,到达学校门口後,秦文澈常常需要掏出地图来寻找上课的教室。然後他慢慢地依靠导盲杖打探过去的路。路上他经常会碰到学生,特别是一些还保留有一定视力的视障学生,他们往往能够认出他,并热情地同他打招呼。这时候秦文澈就会停下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对着那人微笑一下。他和汤夏和不能够拥有孩子,但秦文澈其实非常喜欢小孩,这也是他决定来盲人学校任教的原因。
席湛云和他的妻子兰觅水总是站在高中部教学楼门口,和每一位入校的学生与老师问好。
和秦文澈不一样,兰觅水先天失明,所以只听过丶触碰过丶闻到过这个世界。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开朗的人。秦文澈知道兰觅水的声音很清脆,有一副好嗓子。和席湛云在一起她总是笑。兰觅水的笑声像小河流动飞溅起的水珠。
秦文澈刚失明的时候有一阵子常常感到非常无力。譬如说,以往他只需要一分钟左右就可以把鞋带穿进鞋洞里并系好。但现在他看不见,所以手指总是摸索半天找不到正确的鞋洞,或者穿错了洞而把一切弄得一团乱。而且,他经常在路上撞到人丶被东西绊倒,摔得痛得站不起来,而汤小河不在的情况下,更让秦文澈感到难以适从的是迷失方向感。
也许是秦文澈过去的人生太顺风顺水,所以老天才要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剥夺他的视力,让他亲自尝尝人间疾苦。秦文澈整夜整夜睡不着,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最痛苦的时候,他半夜打电话给席湛云,席湛云与兰觅水顶着凛冽的冬风来到他家里给他做了一碗流水素面当宵夜。
面的温暖填满了秦文澈的胃,但没有填满秦文澈的空虚,面对半夜造访的席湛云,秦文澈忽而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他压制住所有情绪,礼貌地对席湛云说:“耽误您们休息了,让您和您妻子半夜出门。”
席湛云的手覆上了他的肩,轻轻拍了拍:“像你这样的情况,我们教职工里有不少。过去他们习惯了依赖视觉定位与生活,突然丧失了视觉,环境中的未知因素增多,有的失明具有创伤性。。。。。。这些都可能会造成焦虑丶恐慌,甚至会导致自杀。你已经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了。”
因为秦文澈的父母都休息了,所以席湛云说话的声音不大,兰觅水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汤小河突然走到兰觅水身旁,在兰觅水身边蹭了蹭。兰觅水轻轻“啊”了一声,对秦文澈说:“这就是您的导盲犬!”
秦文澈告诉他:“这只导盲犬是我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国内导盲犬数量及少,全国范围内也仅仅有400只左右,而全国视障人士的数目达到1700万,这麽少的导盲犬数量根本无法填补缺口。现在申请的话,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发放。我等不了那麽久了。”
凌舟之一直在英国工作,秦文澈知道自己患了视网膜色素变性後只告诉了少数几个人,凌舟之就是其中一个。他回国了解了秦文澈的情况,返回英国後第一时间在当地申请了工作犬,来回提交了无数次手续,才终于将汤小河运回国内。
兰觅水说:“您很幸运,有自己的导盲犬。我在认识席湛云之前就已经在国内递交了相关申请,的确是希望渺茫。席湛云出现後,我的境况才好一些。”
秦文澈又问兰觅水两人是怎样相识的,兰觅水轻声笑了一下,席湛云也笑了,嗓音比兰觅水低沉得多。
兰觅水向他解释,自己从小在盲校长大。那时候盲校除了义务教育,针对盲人在社会上的生存引导,只提供两种课程:推拿课程与音乐课程。家里条件稍微好一点儿的就走音乐这条路,条件不那麽宽裕的就只能学习推拿,毕业後去店里实习。
兰觅水虽然喜欢音乐,也学习过推拿,但这两样都不是她的兴趣所在。所以初中毕业後,她选择继续读高中。高中时她喜欢化学,想要做一些与其他视障者所做的不一样的事情。可惜天不遂人愿,她在做化学实验时因为监督员看管不当,不慎打翻了一瓶装有强酸的化学试剂,手部与胸口皮肤被烧伤,後来处理不当又导致了感染,因此住院了一周。当时席湛云长期在医院照顾住在兰觅水隔壁床丶患有严重皮肤疾病的父亲,自然而然就与活泼可爱的兰觅水相识并相爱了。在席湛云的支持下,兰觅水考上了大学丶拿到了学位,然後两人一起来到渝州市盲校任教,继续相互扶持。
听兰觅水解释完他们的故事,席湛云对秦文澈说:“这就是为什麽我建议你应该和你的丈夫共同面对这些。残疾并不可怕,如果他真的爱您,认为和您在一起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那麽两人共同面对残疾对他来说不会让他太辛苦的。或者说,相比起面对你的失明,和您分开对他来讲才是更痛苦的事。”
秦文澈想起了汤夏和的脸。有些病友告诉他,失明久了,记忆会变得模糊,自己所爱的人的面庞很快就像可溶于水的纸巾一样,被时间的洪流浸得不可捉摸。但秦文澈不会忘记汤夏和的脸。他记得汤夏和所有的样子,痛苦的,愉悦的,羞赧的。可他忽而又有些不坚定起来。万一有一天他真的忘记了汤夏和的样子怎麽办?过去他依靠视觉辨认自己的爱人丶朋友与学生,可以後自己要如何分辨他们?
秦文澈忽而低声对席湛云说:“你的妻子,她长什麽样子?”
仿佛知道兰觅水的模样,秦文澈就能知道她整个人的大部分信息,包括她的性格丶人生态度丶生活习惯。
但是席湛云轻笑了两声,拉住秦文澈的手放到兰觅水的脸上,轻声对他说:“你可以用盲人的方式去认识她的相貌。”
秦文澈的动作很轻柔地抚摸过兰觅水的五官,但脑海中仍然没有具体的形象。兰觅水说:“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彼此的相貌。我不知道你的样子,是因为我生来就对人的长相没有概念,不知道眼睛鼻子嘴应该长什麽样子;而你不知道我的样子,却是因为你生来就知道人应当长什麽样,所以你不能够想象出我相貌的细节,你被人‘应当’长成的样子限制住了。但是,没有相貌,我们也能够认识彼此。这就是盲人的方式。”
“导盲杖敲击地面的方式;他人呼吸的频率;他人说话时声音的特点;他人靠近你时走路节奏的变化,以及离你很近时的心跳声。这些都是我们定义一个人的方法。”
熟悉通往教学楼的路和从教学楼去食堂的路大约花了秦文澈半个月。在盲校,老师与同学一起吃饭。秦文澈喜欢和班上的小朋友一起吃饭。他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视障者会用钟点的方向来定位某样东西。比如,他们会将食物的盘子看成一个完整的钟,他们通过学习,知道十二点钟丶三点钟丶六点钟和九点钟分别对应盘子的上右下左。有些低视力小朋友会对完全看不见的小朋友说:“你的盘子里十二点钟到五点钟方向是蔬菜,五点钟七点钟方向是米饭,剩下的是红烧肉。”
和普通小孩一样,他们也可以使用电脑,也可以用电脑来打字丶上网,甚至做一些技术性的工作如视频剪辑。他们也会举办运动会,能够在跑道上拉着牵引绳奔跑。秦文澈越了解这些孩子,越觉得他们其实和普通人没有什麽两样。
凌铭之常常会来见他,秦文澈不排斥这件事。有时候凌铭之会陪他走下班的那一条路,秦文澈和他聊天多半是聊以前的事,比如学校里最近怎麽样了,後来自己的岗位被谁接替去了,有没有来新老师,最新一年的录取结果如何等等。凌铭之从来不主动提起汤夏和,所以秦文澈会主动问他。每到这个时候,凌铭之就会沉默一阵,然後对秦文澈说:“我觉得汤夏和走不出来。”
秦文澈会感觉胸口闷痛一下,他深呼吸压下心中的酸涩,强装镇定地对凌铭之说:“他会走出来的。”
凌铭之眨了眨眼,想起近来日渐消瘦丶没有什麽生气的汤夏和,不忍心告诉秦文澈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