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赤心看得很不是滋味,儿子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不自在都是源于他曾经嫌弃儿子身体「畸形」。
父子俩相对沉默了片刻,段赤心率先出声道:“听王太医说,你临盆期快到了?”
这话说得坦诚,只见关切,不见鄙夷。
段执宜心里的那点不自在蓦地消弭了,轻轻点头道:“嗯。”
段赤心天子之尊,在旁人面前都是威严不可攀,如今到了亲儿子面前却是谨小慎微,斟酌着解释道:“我这阵子都是在屋外看你,就是怕进屋会打扰到你。”
这是挽尊的说法,实际上是他怕儿子不愿意见他,会撵他走。
但这种话实在是太丢人了,段赤心说不出口。
“儿臣明白。”段执宜孕期心思敏感,他原本以为生父不愿进屋是不想面对他这个「大肚夫」,如今亲口听到生父说明了原因,就算这原因不一定是真的,他听了也心里舒坦。
“这又不是在朝堂上,你我父子之间不用称什麽「君臣」。”段赤心听到儿子说话那麽生分,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带了点抱怨说,“我们就像寻常百姓家那样,你喊我「阿爹」,我喊你「儿子」”
话到此处,段赤心自个儿收了声。他不小心说出了心声,只怕儿子会一屑不顾,说不准已经在心里谴责他「痴心妄想」了。
段执宜见生父这般小心翼翼的,心里也不怎麽对味。
父子俩又沉默对坐。
过了一会儿,段赤心重新找了个话头,出声打破沉默:“李玉竹的墓我已经让人迁到了长安常乐坊。”
「李玉竹」便是段执宜的养父。养父姓李,家中行五,本名「李五儿」。
後来养父被迫堕风尘,识了字,便自己做主改名为「玉竹」,希望自身能像「玉竹」一样剔透坚韧丶百折不挠。
段执宜追及往事,不禁眼眶微湿。想到生父默默为他迁了养父的墓,还选了个风水好地,段执宜就暖意涌动。
他突然觉得过往的那些怨恨就让其随风飘散吧,人总要朝前看,永远想着过去的伤痛,不仅是折磨悔过之人,也是折磨自己。
段执宜眼眶发热,开口道:“阿爹”
这话刚一出来,一颗滚烫的泪流落了出来,他的声音也是哑的。
段赤心始料未及,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儿子又喊了他一声“阿爹”,他才回过神来,欣喜地应道:“诶,儿子!”
他擡起手给儿子擦眼泪,“你看你,哭什麽?”
话虽是如此说,段赤心自个儿也红了眼眶,嗓音也有些哽咽了。他前半生太过自大,以致于亏欠儿子良多。没想到入土前还能得到儿子的原谅,他就算死也无憾了。
段执宜流着泪,想起自己幼时吃过的苦,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生父的种种关心,再想起养父曾经为自己的种种付出,百般滋味交织,眼泪更是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哭起来就止不住。
哭着哭着,段执宜忽地觉得腹下一阵暖流涌出,低头一看,下袍竟是浸湿一片——
“我丶我羊水破了”段执宜哭着惊呼道。
段赤心惊然失色,矍然起身大呼道:“快传王太医!”
喊完他又赶紧蹲回榻边,握住儿子的手道:“没事的,不要怕,阿爹已经让王太医来了。”
段执宜听到父亲的声音都在发抖,甚至连手也在微微颤抖,他反握住父亲的手,强笑着安抚道:“不要怕,阿爹,我没事的。”
段赤心听到这话,眼泪一下子落了出来。他一生要强,流血不流泪,可他在儿子面前总是心怀亏欠,总免不了流泪。
以男子之身怀孕何其不易!要是儿子今日生産碰上什麽问题,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不多时,王太医匆匆赶到。他这阵子专门在东宫当值,所以只要东宫一有召见,他就到得很及时。
段赤心抹了把脸,强撑起威严道:“太子就交给你了。”
王太医深深行了一礼,“老臣定当竭尽全力,必保殿下无虞。”
段赤心便不再多言,动身去偏殿候着。
段嗣昭等人听说老婆要生産了,也都进了偏殿。
过了会儿,内殿传来了吃力的声音,听着很痛苦。
段赤心心都揪了起来,默默转身出了偏殿。他一辈子大风大浪见多了,可此时却双腿有些发软,脚踩在地上就跟踩在棉花上似的。
他跨出门槛,站在长廊上望着苍天,心中默念:“昊天在上,若今日必有伤亡,请亡朕一人。朕已风烛残年,无甚好活,甘愿以身祭天。可我儿风华正好,必为当世明君,请昊天上帝为衆生福祉保我儿性命!”
殿内时不时就有痛苦的声音传出,段赤心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