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只是乍然听得这许多宫中秘闻,惊惧之馀,不知如何应对。”
“唔。”对方失望点头:“也是,你是那个李御史的手下,想必于人情世故也不大通晓。”
韦练眼神震动。她第一次从宜王口中听见李御史的名字,感觉有些异样,就像在她所不知道的过往里,李猊早已周旋在这些财狼虎豹之中有许多时日。怪不得,他在吩咐她来见宜王时表情略显僵硬,或许不是怕被牵连,而是……在关心。
那个只有在梦里能被她上下其手的冷脸人物丶宦官走狗,居然有空关心她。韦练打了个哆嗦,把心头突然涌上的古怪情绪压下去,换上查案时专用的笑脸。
“那麽,殿下既然知道韦某是个不通人情只顾查案的小吏,便也无需再寒暄。韦某只想知道,殿下是从何处听说只要皇子舍弃性命,那谶言便会停止的?宫中戒备森严,昨夜在醴泉坊的胡寺殿下并非偶然前来,想必是有所预知。那麽,殿下来此地,原本是要见谁,为何要取那人性命?”
宜王猛然擡眼,正对上韦练虎狼般的眼神,浑身震动。
“光宅寺。”
皇子低头,手按在茶桌上,嘴唇微颤。
“十年前,母妃尚未被封为贵妃时,曾在长安光宅寺为我卜卦。彼时的光宅寺有一小沙弥。”
“他说,我有帝王之相,但无帝王之命。欲破此局,便要在本王及冠之年寻十位生辰相配的女子为妃,这十位女子日後可护佑大唐国祚万年。彼时,我母妃只当那是信口胡沁,并未理会。但三年前……东宫被废。”他停顿:“母妃便想起那个沙弥的话,向父皇提请,将那位光宅寺沙弥升为主持,并按着当年那张写了生辰的纸去九州寻人,果真寻到十位女子,送入长安。但几日前,裴府大火,韦公子也知道,那之後,长安便开始流传那首谶诗,朝堂之上,也多有流言,说本王是祸国妖孽丶母妃是狐精转世。”
皇子低头。
“母妃知晓後,十分震怒。”
“你母妃便在数日前派人去光宅寺,向主持询问,却发现主持那夜并未留驻寺中。次日,光宅寺住持便交还袈裟与法杖,说自己在曲江池边犯下过错丶牵连人命官司,不堪大任。”
韦练接着他说下去,目光如火炬,灼灼燃烧。
“当年那位小沙弥,就是今日死在醴泉坊的无畏法师,对麽。”
男人不言,但这沉默便是最後的答案。韦练叹息,直起身端坐。
“今夜殿下出现在胡寺之中,可否是因为殿下提前得了消息,说那美人图上的第二位回鹘公主就在此地,且会死在两个时辰之前?你来,原本是要杀她,还是救她?可惜,买地券上记载的生辰,是错的。真正的‘回鹘公主’,已经死在了曲江池。与她一同死去的,还有她和无畏法师的另一位老相识,是个行宫里会画壁画的宫女。”
她擡眼从纸扇窗望出去,看见天边一轮如鈎的月,洇染在窗框上,眼神平静。
“今日,正是个朔日啊。”
啪嗒。
宜王眼角有几滴泪滑落,掉在茶桌上。这一幕任谁看了都会起怜爱之情,但韦练只觉得莫名其妙。对面的男人眼角微红丶瞧着当真是十分伤心,擡起眼帘时,韦练纵使心如磐石,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不愿选妃,也不愿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
男人擡起手背,将泪水拭去,将手心展开给她看,那是张被揉得皱成一团的纸条,却让她瞳孔骤然收缩。
上面只写了六个字:魏博镇丶韦十三。
排行十三的节度使帐下骁将丶河朔三镇最强的女刺客。许多奇诡的故事都被归到她头上,有人将她比作红拂女丶聂隐娘。那是她在被收养之後又被潜心训练若干年得到的称号,但自从魏博镇覆灭丶前节度使全家被害之後,她便心灰意冷,再不提当年。在长安只有秦延年那老头子知道,源自她某天喝酒喝多吹牛说漏了嘴。
“这是秦老所赠,他说,若有朝一日,本王命在旦夕,天下只有韦十三能救得了本王。在长安搜寻这多时日,没想到,韦十三就在眼皮子底下,还险些将本王埋在石棺之中。”
“我凭什麽救你。”
韦练被识破,也不再装天真,浑身煞气铺满茶室,手控在茶桌边缘,预备随时暴起。
“就凭”,皇子坐正,手指向她身後。
“秦延年生前所写的最後一幅字,在本王手上。就算是为了给师父报仇,你也应当站在本王这边。”
哗啦。
茶桌落地丶杯盘碗盏散落。韦练弓腰起身丶单手攥住宜王衣领,将他控在原地,浑身骨节都因舒展而咔咔作响,她已有许多年没有啓用当年的功夫,但那些日夜训练的痕迹已经融入骨血之中,成为第二层皮囊。
“说。”
她後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秦延年究竟是怎麽死的。”
哐当。
门在此刻响动,李猊横刀身前,目光扫过来时,恰看见韦练压在宜王身上,面色乍变。
“韦练。”
他在她身後,声音低沉,她紧攥着宜王衣领丶攥到青筋凸起的手停住,接着,一寸一寸地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