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该死,全都该死!”
佛陀背後那行字迹,月光下宛然在目。
“断指迎佛祖,毁面见如来。”
***
破庙中,绯袍的探花郎和黑衣人并肩站立。探花郎眉目如画气宇轩昂,黑衣人神情卑怯中带着讨好。两人面前是尊黄金佛像,与县主书案上的一般无二。
“阿兄,县主近日颇为荒唐,甚至要我写休书将阿莺休弃。”
探花郎低头,手握成拳,手腕青筋暴起,脸倒是一如既往地春风和煦。
“是不是从我被选为探花开始,一切就都错了?我不该受贵妃召见丶不该应了她的允诺去勾引县主,更不该去谋求什麽所谓的富贵。这些事,阿莺知道了会怎麽看我?”自顾自说完了,他又摇头。“不对,这都是为了阿莺。我说过要带她来长安丶让她看着我当宰相,我不会食言。”
黑衣人斟酌许久才想好安慰的话。
“剑南许久没来信…或许柳小姐还不晓得此事吧。”
“阿兄怎麽会懂!”
探花郎像被刺痛般,拂袖扫过供桌,桌上的佛像掉落在地,黑衣人脸上闪过一丝阴翳,但对方根本没有在意。
“阿兄自小在深山,干的尽是杀人的勾当,怎麽会知道儿女情长是怎麽一回事?”探花郎面露悲戚:“阿莺性格有多冷硬,这你也知道。若我将她休弃,她定不会回头。那我做的这些事又有何用处?”
黑衣人不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黑暗中,他手上布满刀口,胸腹部的刺伤又裂开了,隐隐渗出血。希望那肮脏的气味阿弟不会闻到。显然,那张漂亮的脸正沉浸在他自己的忧愁中,不会闻到伤口腐烂的气味。
他是从折柳村的洪水里逃出来的,九死一生回来看他世上唯一在乎的弟弟,瞧见他安然无恙,也就放心了。
“你说这些东西,阿兄确实不懂。”
终于,黑衣人捂着腹部创伤再度开口,声音沉闷。
“你要杀谁。阿兄帮你去杀。”
探花郎不语了,佛堂的阴影一点点覆盖了他。
“我要杀县主。”
***
千里之外的剑南,柳氏在入睡之前点了一支安魂香,迷梦中,恍惚回到多年前捡到白显宗的那个雪夜。
收留他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甚至到了今日她都难以甄别。
也是在收留他之後不久,她才发现这男人并不似展现出来的那般文弱知礼。恰相反,在他纯白无暇的皮囊之下,是一头狡猾暴戾的狼。
狼出行打猎从来成群结队,而白显宗也并非孤狼。
自从他来到柳府之後,所有从前因她家道中落而轻视过丶得罪过乃至于辱骂过她的人都接连死去,且死相可怖。官府查不出原因,渐渐便流传着她会妖术的传闻。但她不在乎,毕竟在後院熬药制药丶医治病人,以及潜心研究保存尸体的手艺才是能让她最快活的事,其馀的流言她一向懒得关心。直到某夜她有事晚归,发现暗巷里有个人影正用石块下死力砸一条野狗丶上去阻止时才发现那狗正是白日里朝着她叫过两声的那条,才觉得有些不对。
而白显宗那夜回得比她更晚丶虽然换了衣裳,她还是在他里侧衣裳处瞧见了血污与几根狗毛。
她骇得将茶杯掉在地上。
男人若无其事地在茶杯碎裂之前俯身接住,放回茶桌。接着他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
“白某这幅非人模样已经被阿莺看见,这辈子再难寻得良配,只求阿莺收留。”
他贪婪又祈求地看着她。
“白某变成这样,乃是因长安饥荒战乱数年所致。再者说”,他半跪下去,用脸摩挲她手背:“若我当真是个好人,你会注意我麽?”
她心中一惊。
这妖魅般的男人,或许早就认出了她心底的阴霾。战乱多年,她靠着精通药理在父母双亡後谋得立锥之地。救起白显宗後,她从他眼里读出了野心,才决意留他在府上。更何况她又是什麽良人?暗夜里挖掘曝尸野外的人骨捡回家丶挑灯画骨直至破晓,还有哪些数不清的虫蝎草药。寻常男子都不愿靠近她,她也不需要那些虚情假意。
她要的恰巧是一匹能咬人的豺狼。
而他已经在她动摇时靠近。
“求阿莺垂怜。”
他吻她。
“我帮阿莺杀人。”
***
多年前,剑南道。
连绵阴雨覆盖蜀中,比明皇失去贵妃那时的雨下得还要大。柳府所在的州县里都有传言,说性格古怪的柳氏女收养了个落魄的举子,那人长得比潘安宋玉更美。
果然是妖妇,人们说。
但流言中心的柳氏毫不在意,清早便乘车出了门。马车向郊外驶去,傍晚停在一座佛堂前。
“你便是白显宗的兄长,是麽。”
黑衣男子坐在佛堂中央,背後是刚收了伞,浑身被雨淋湿丶眉目如春雨般清冷的柳氏。
黑衣人沉默良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