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石棺内的女子死了丶或说,是以回鹘公主的身份活着。”
她直视李猊:“或许,大人已经猜到,让那女子能以回鹘公主身份存活的人背後是谁。”
李猊垂下眼帘,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韦练笑,把两个圆圈中间连起来,画了一个龙首鱼身的怪物。那正是神策军的徽识——摩羯。摩羯图像随着丝绸之路传入长安,在唐代流行。
“白日里,我见鱼公公如此急切地赶到醴泉坊,怕就是知道无畏法师出了事。但在见到尸体时,他却并不似我想的那般执意要将尸体带走,我猜测,或许他来根本就不是为了带走尸体,而是为了确认无畏法师已经死透。鱼公公若不来,我尚不能确认回鹘公主案件背後主谋是谁。但他来了,我便能确认,他一定参与其中。”
她又继续看向那三个黑色小点,神色悲悯。
“若继续按这条线推下去,恰在三年前丶无畏法师被钦点为光宅寺住持时,鱼公公便已经找上他,说可以让他们夫妻两人团聚,只要按照那人所说的做。于是无畏法师将服毒之後假死的妻子灵柩停在胡寺中,那石棺我查看过,上面留有气孔。而贵妃与圣人知晓他的妻子已死,也就不再追究。等月黑风高之时,再将人接出去。彼时,等在胡寺门外的,便是神策军的人。他们将法师的妻子接到一处隐秘所在,教她回鹘的规矩与语言。她长相酷似沙州回鹘丶学习回鹘语也极快,几乎能以假乱真。至于为何要用她来替代真正的回鹘公主,原因恐怕是”,她冷笑:“如今的长安天子惹不起回鹘,而回鹘更不愿派出真正的公主来和亲。”
“但无畏法师不知自己的妻子被接走是要做准王妃,最终会死于非命。”
李猊接话。
“无畏法师究竟是不知丶还是默许,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但大人,你我或许忘了,这局棋里,还有一个人。”
她用木棍指向三个黑点里,始终未曾被触碰的黑点。
“那个死在行宫里的女子,明知绘制壁画的颜料有毒,还画了这麽多年。她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为何会在曲江池边的女子死之後立即坠楼而死丶还恰好掉在药师佛的凉州旧像上。”她低头沉思:“无畏法师曾提过,林中强盗是也是僧伽罗国人,在索要五百黄金不成後,怒而伤人。这一切,恰好都发生在贵妃去光宅寺兴师问罪丶曲江池边发现尸体那天。”
“假如”,她低头看向两个圆圈,在另外空白的圆圈里也点了两个黑点。
这是贵妃丶这是宜王。两人早就知道十美图的事,如若神策军将假回鹘公主的事透露给贵妃,而贵妃以此为要挟去找无畏法师理论,逼问他当初那个说出预言的人是谁,无畏法师却因此知晓了自己妻子的下落,并非安生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等待他还俗丶一同归去,而是在准备当妃子,于是失控,连夜赶到曲江池……”
韦练停住。
“我知道了!”
“那个宫女,也就是林中大盗,寻常便会等在曲江池边,替法师和他妻子送信。由此一来,多年里,法师不知道妻子身在何处,却知道她平安。但宫女什麽都知道,她一直这麽从法师手中骗取钱财,作为给予他妻子的日常所用,实则全都拿去买了昂贵的颜料。如此,她才能在入不敷出也无人在意的行宫绘出《药师经变图》。但那夜,法师知晓真相,于是与宫女发生争执。意外之下,她刺伤法师逃走,伤人的武器……是盛放颜料用的贝壳!”
她拊掌:“对,没错。原先我还在想,究竟是何武器,能留下那麽多月牙形伤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麽,曲江池边的女子,又是如何死的。她背後有法杖击打痕迹,是被法师所杀,还是另有其人。”李猊抱臂,看着两个圆圈,五个黑点在茫然转动,如同被推着卷挟进漩涡的人生。
“红伞照骨时,我也验看过尸体死状。死去不过几个时辰,正是子时之後。法师在子时前後到御史台投案,那麽,女子死时,无畏法师不在曲江池。但那伤痕早于她死的时辰,法杖却拿在法师手上。”
想到某个可能,韦练眼神暗了暗。
“如若法师当真与妻子情谊甚笃,或许……那夜,他看走了眼。”
“看走了眼?”李猊警觉。
“什麽尸体在死後要被遮掩容貌?”她指点地面:“原本,如若不会被人发现,尸体即便是在深冬也会在数月之後迅速腐坏丶变成枯骨。破坏尸体者想必笃定,发现尸体之人,一定是认识死者的人。又或,干脆就是杀死那女子的人。”
“画技与书道一体同源。原本,在看见那棺材旁的买地券之前,我尚且不能笃定。但仔细观察那笔迹之後,我可以确信,行宫里的《药师经变图》与石室里的诗文丶无畏法师手中所拿佛经上的诗文,以及曲江池那具尸体上的经文是同一人所写。她擅长用西凉技法描绘壁画,用那笔法学写中原书法却显得稚拙。”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李猊:“大人,方才我的推测不过是障眼法,世人都险些被骗了。真正的法师妻子是那个留在行宫中的宫女,而死在曲江池边的,才是被鱼公公带走训练为回鹘公主的女人!”
“不知出于什麽缘故,那女人代替了爬出石室的无畏法师原配被软禁在醴泉坊,作为假回鹘公主活着。而法师的妻子得以隐姓埋名在行宫中画壁画,偶尔与赶来曲江池边的法师幽会。而法师显然也知道此事,因此会经常给她钱财,以接济留在醴泉坊代替她受苦的同乡。但那女子不知道,那些钱并未曾被送到醴泉坊,而是被法师的妻子自己留下,买了昂贵且有毒的颜料。”
“但那夜,假回鹘公主知晓了真相。她先于法师妻子一步来到曲江池,与法师幽会。而法师在不知晓对方身份时,或许认错了人。发现不对之後,两人便扭打起来。贝壳划伤了法师,黑暗之中禅杖击打到对方背部,致使女子脏腑出血,随即毙命。”
“女子死後,法师发现她用的武器是贝壳,料想她是要栽赃给自己的妻子,于是将计就计,去御史台投案,希望御史台能直接把自己作为凶手抓起来,为此,他甚至把那个凶器禅杖带在身上。”
韦练像在讲述鬼故事,眼里闪着洞彻世事的光。
“但他没想过,他的妻子恰巧迟了一步赶到,看见了尸体,知道法师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事。心灰意冷之馀,她在尸体脸上写下经文,若不是为了超度,便是为了让法师在重回故地时看见,知道她的遗愿。之後,她便回到行宫丶坠楼而死。”
李猊沉默。
继而他开口。
“你为何便能断定,法师妻子是自杀,而非他人杀害?无畏法师又是怎麽死的。”
“那首诗。”韦练低垂眼帘。
李猊思索片刻,会意点头。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这不是首夫妻唱和丶情深意浓的诗,而是女子苦恋僧人,却不能跨越世俗藩篱的诗。那位妻子或许自始至终都不能确定,法师心中她与佛法究竟哪个更重要。就算他将钢针刺入心口也不能确定丶死而复生後常在竹林幽会也不能确定。她的怀疑和痛苦让她常年用有剧毒的颜料绘制《药师经变图》,就算不坠楼,她也会因毒物入体,生谵妄之症而死。这是她给自己安排的结局,也是她以为的‘放手’。”
她看着圆圈里的小黑点,互相依偎丶又纠缠不清。
“法师在知道真相之後,想必也知道了她写在经文里的秘密嘱托。‘断指迎佛祖丶毁面见如来’,于是他照做了,或许也是为了给自己赎罪。无畏法师的尸体我验看过,确是血尽而亡。”她停顿:“而且,他手上的《药师经》里,那首妻子所写之诗的背面,便是他最後写下的话。”
“暂时因缘,百年之後。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李猊背出那十六个字,韦练恰巧擡头看她。月光照在她澄明的眼睛里,似乎什麽都懂,又似乎什麽都不懂。
“这便是他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