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重新回到校园的林安,像一株移植的植物,在陌生的土壤里迅速扎下了根。
每天清晨七点半,她总会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出现在图书馆前的梧桐道上,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勾勒出疏朗的轮廓,寒风卷着碎雪从枝间穿过,发出呜呜的低鸣。
大一的课程表像张稀疏的网,给了她足够的空隙去编织新的生活。
音乐社的钢琴房里,她指尖流淌出的《月光奏鸣曲》越来越流畅;摄影社的暗房里,显影液中渐渐浮现的光影让她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她把时间表填得密不透风,仿佛这样就能将某些不愿触碰的记忆永远锁在时间的缝隙里。
又是一个周一的清晨,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林安把围巾拉高遮住半张脸,抱着《微观经济学原理》冲进经济学院的阶梯教室,刚踏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暖气裹住,书本封面沾着的雪粒在温热的空气里迅速化成水珠。这门课并非摄影专业的必修课,却是她特意选修的。
书页边缘密密麻麻的批注和贴满的黄色便签,泄露了她基础薄弱却不肯认输的倔强。
阶梯教室的连排座椅泛着浅灰色的金属光泽,椅面铺着磨得发亮的暗红色塑胶垫。上课铃响时,林安已经端正地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钢笔斜插在笔记本旁,扉页上“林安”两个字写得工整又用力。
前排同学脱下来的羽绒服搭在椅背上,袖口露出的针织毛衣沾着些许雪痕,与空调出风口送出的暖风交织成融融的暖意。
讲台上迟迟没有出现那位头发花白的张教授,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让她血液瞬间冻结的身影。
——三井良也。
这个名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林安的心脏。
她猛地从连椅上弹起,金属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连带後排座椅也跟着震颤,发出一阵哗啦啦的轻响。身後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那些还没从早八的困倦中挣扎着出来的同学,动作一致的擡起头,此刻都茫然地望着这个突然失态的女生。
九年光阴似乎格外优待这个男人。44岁的三井良也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银边眼镜後的眼睛依旧像结了冰的湖面,连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他手里的黑色教案袋“啪”地落在讲台上,声音不大,却在林安耳中炸响如惊雷。
三井良也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拿起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字。他的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写平假名时带着日式书法的圆润,写下“三井良也”四个汉字时,笔锋却陡然凌厉起来。
粉笔与黑板摩擦的“咯吱”声,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林安的神经。
“大家好,我是你们新来的微观经济学老师,三井良也。”他的中文带着微妙的顿挫感,每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般精准,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目光扫过教室时,在林安身上停顿了半秒,那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块普通的黑板擦。
“请问之前教我们的张教授去哪了?”前排一个染着粉发的女生举手,发尾的卷度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刚把厚重的棉靴踢掉,露出的毛茸茸袜子在暖空气里微微晃动。
“张教授最近身体不适需要休养,这学期的微观经济学由我暂代。”三井良也推了推眼镜,金属边框反射的阳光恰好晃进林安眼里。
“老师你是日本人吗?”坐在中间排的一个男生突然举手,他穿着连帽卫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运动手环,语气里带着好奇,空调风扫过他敞开的卫衣领口,掀起内里格子衬衫的衣角。
三井良也朝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是的,我是日本东京人。”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麽般补充道,“前几年来到中国,之前在F市的一所大学任教,这学期刚调到这里。”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有同学小声讨论着F市的大学,还有人拿出手机似乎在搜索什麽。
林安却像被钉在原地。
他忽然朝依旧站着的林安微微偏过头:“这位同学,请坐下,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听课。”
林安的膝盖在发抖,坐下时连椅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
她死死攥着钢笔,指腹被冰凉的金属硌得生疼,墨水滴在笔记本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圆点,像颗不断扩散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