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燃清晰地记着那两个月挣了五万多块。
他回去後带着妹妹走进最大的商场,让她想买什麽买什麽,自己在一边等着。
但妹妹挑的都是最便宜的货,一些内衣丶一件外套丶一双鞋……共计二百九十八块八。
他让她买点好的,她说这些就很好。
他还要劝,妹妹说:“哥,你的鞋破很久了,给你买一双吧。”
後来,他经常在京城闯荡,挣钱。各处都混熟丶各种经历变多了之後,日子终于没有那麽难过,刘莽一群人,也催得没那麽紧了。
大学四年,他还债四十万,加上妈妈还的六十万,他还差五十万要还。除此之外,妈妈向亲戚借的三十万,也要还。
毕业後他去了一家私企,这地方出了名的强度大薪资高。
梦魇的结束,也是在这里。
雨夜,那又是一个雨夜。
封燃下班後已经凌晨一点,刚出门,就看到刘莽戴着个鸭舌帽,独自站在路口抽烟。
他没理,蹬着自行车离开。
直到刘莽握住了自行车的龙头。
浓重的酒气。封燃皱眉。
刘莽弹了弹他的休闲西装:“瞧你,穿得人模狗样的。”
封燃说:“滚一边去。”
刘莽一个虎扑,把他和自行车扑倒在地。
放在平时,封燃就忍了。跟这个地痞流氓,最好不要有什麽大冲突。他们人多,吃亏的总是自己。
可是他最近天天加班,心情非常不好,刘莽直接点燃了那根导火索。
他和刘莽在雨中厮打起来。
他穿了一身改良版的正装,很不合身,紧绷在身上,活动不开,很快占据下风,被按在地上打。
见势不妙,想逃,但刘莽就像发疯一样死死地把他摁住。喝酒的人力大无穷,封燃眼前昏花一片,难以挣脱。
他不由得放声大叫起来,喊着救命。
可是今天实在是太晚了,又下雨,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就在脖子被死死掐住,眼前愈来愈模糊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从他的正上方,传入耳中,震动他的骨骼与血液。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声音,两种硬物撞击,闷闷的,还有金属的嗡鸣。声音停得果决,一点儿不含糊。
脖子上的力度,轻了。
视线变得清晰,刘莽的表情刹那间凝固了,就像电视里被暂停的人物,身体像一个木偶,缓缓地丶机械地摔倒在一边,取而代之的,是站在他的面前,手持长棍,目光如刀的封晴。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目光灼灼如星。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麽。
他威风的丶伟大的丶英雄般救他于水火的亲妹妹——封晴,把刘莽给敲了,敲的还是後脑勺。刘莽的耳朵里流出乌黑的血,她的力度只重不轻。
他脑海中闪烁着无数种可能性,时间停滞了,空气寂静,只有雨点不知疲倦地滴落丶滴落丶滴落。
血晕染开来,暗红色的,四散爬行,爬到他的鞋子,像某种讯号。他触电般弹开,把那根不锈钢的长棍夺过来:“你快走!快!!”
封晴极坚定,没有丝毫胆怯:“我不,我受够了。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拉扯之际,警笛声从远处传来,急促婉转,封燃看逃不了了,快速说:“你就说你是路过,什麽都不知道,你刚上高一,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封晴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报的警。我会说,是他一直纠缠我们。如果我今天不这麽做,他就要把我哥掐死了!我会说就因为我爸欠了他很多钱,他就要父债子偿,他逼走了我妈,整天骚扰我哥。我这几年保留了所有的证据,我还咨询了律师。我会把他们送进监狱,一定。”
封燃看着她,像看着一片虚无。无意识地後退两步,手里一松,咣当一声,金属棍子坠落地面。
他蹲下来,抱紧了头。
妹妹长大了,妹妹比他想象之中,懂事得多。
可是……
他组织好语言,极力平静下来:“你长大了……但你做的这些,我早就做过了。你知道上一次警察怎麽说的吗,这些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他们想除就能立刻除的,最多在看守所待几天。而且就算刘莽进去了,还会有赵莽丶钱莽丶孙莽。因为爸爸和他们是黑吃黑,他甚至比那些人更坏。
“他骗了这群人的钱,说是拿去炒股投资,结果赌得一干二净。爸爸说自己认识大企业家,做过操盘手,保准他们稳赢不赔,有的人把房卖了,有的人把全部身家都给了爸爸。那些人没文化,很多人大字不识,被爸爸哄得团团转。
“他的死因也根本不是自杀,是他喝多了去公共粪坑上厕所,他习惯性地抽烟,引起了沼气爆炸。那天妈妈回来告诉我,他从楼上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但是刘莽和我说,爸爸全身被烧伤80%,被送去急救时,他就在旁边缝针。
“一个浑身是屎的人被送进医院,所有的人都四散逃跑,只有刘莽动不了,就看见妈妈和护士一起推着床进来,虽然她用头发遮住脸,但还是被认出来了。”
封燃把脸埋在手心里,诉说的语气平淡温柔,像在讲一个睡前故事:“刘莽怕我不信,还给我看了他特意拍的录像。那时候医生让妈妈签字,妈妈放弃治疗,爸爸很快就死了。他们那些人没怎麽为难妈妈,但在钱的问题上一步都不肯退让。後来妈妈还了一些钱,告诉他们我已经成年,我既然继承了爸爸的遗産,就有资格给他还钱,那些人信以为真,就有了後来的事。”
封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声音颤抖:“爸爸的遗産,是什麽?”
“是那套老房子,还有一张银行卡,密码是我的生日,里面有一万块。”
封晴说:“为什麽,就因为我们和他有血缘关系,就要为他的错误买单?”
“我不知道,但是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正在买单。有个大哥把房子押给爸爸,爸爸死了,那大哥才意识到自己犯了蠢,一时没想开,上吊了。他女儿今年才十岁。还有个很年轻的小哥,把母亲的救命钱给了爸,事发後他就疯了,现在还在精神病院。”在迫近的警笛声里,他的头缓缓垂下,一字一句重若千钧,锤打在封晴的心脏,“我们是无辜的,他们也是。他们大多数没那麽坏,有的只是一时贪心,有的是被骗了。他们是别人的丈夫丶儿子丶爸爸。这就是为什麽我不得不把钱还上,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的生活是容易的,这件事只能由还够钱来终结。”